<文化藝術專刊>修無量壽 衛有用身

 ‧本文作者/黃宗義
‧現任國立成功大學、台南大學兼任教授
‧全國美展評審委員
‧臺南市美術館典藏委員
‧臺南市傑出藝術家

　從前讀書人用毛筆寫書法互相觀摩，可說習以為常，書聖王羲之〈蘭亭集序〉就是這樣在永和九年暮春修禊之日產生的；現代人普遍不寫字，大概只剩下書法家雅集才作興揮毫這件事。
　大年初六，日本女書法家福光敬子應邀蒞臨臺南揮毫。日本深受中國影響，直到今天一直保持著漢唐古風，兩年多前美國總統川普夫人梅蘭妮亞與日本首相夫人安倍昭惠一起揮寫「和」、「平」兩字，便是極佳例子。

　福光敬子目前擔任大阪大學外國語學部講師，如同臺灣各大學外語中心會寫毛筆字的老師。我很榮幸和福光敬子共同主持座談會，發現她的先生是大阪大學剛退休的書法教授，同事裡也有我認識的教授。敬子老師帶來日本各級學校以及社會人士常用書法教科書分享在場的臺南書法家，她說寫字是自我修練，可以學到「專注」、「忍耐」，是最傳統的日本精神。又說日本人認為「學寫字，一定有好事發生」，寫一手好書法在日本很受尊重。
　大家都期待欣賞現場揮毫。福光敬子以假名連綿草書揮寫日本和歌，透過翻譯闡述和歌的文學與書法之美，在場人士都聽得津津有味，接著我用魏碑體融入初唐歐陽詢筆法，配合時令以及當下氣氛，寫了〈春和景明〉大大的四個字，陽剛厚重的筆調，剛好襯托福光敬子柔美流暢的和歌。
　揮毫雅集當天，武漢新冠肺炎疫情已經新聞媒體傳播，有些人戴上口罩，笑稱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寫字。只是大家都沒料到，這場疫疾竟是人類歷史上眼前最難以承受的浩劫。疫疾蔓延，武漢封城，各國撤僑，日本捐贈武漢物資所用祝禱語「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引發網路討論。這八個字出自唐朝鑑真和尚（がんじん）東渡日本故事。當時日本欲邀中土高僧前往弘法，曾製千件袈裟送到中國布施，上繡偈語「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鑑真感其誠意渡海，成為東瀛律宗初祖。福光敬子的應邀來訪，讓我想起今天我們承繼的應該是漢和千年古風，而非政治口水與仇恨，於是我用隸書留下〈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副四言對聯。

　為了因應疫情延燒，上海臺商取消了三月初在高雄明宗書法館的複製法書展，同一時段「千禧書會」假臺南文化中心舉辦的【千禧甫成】展，因此臨時加添了【千禧無悶】展於明宗館。「千禧書會」創立於千禧年，如古代男子弱冠成年，「甫成」取「府城」偕音，「无悶」語出易經乾卦文言：初九曰潛龍勿用，何謂也？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疫疾延燒，萬家閉戶，凡人皆悶。
　情急應變之下，找出書架上的《泰山經石峪金剛經集聯》，選擇〈祇從實處著想；莫謂我不如人〉，臨寫一對丈二長聯送裱，準備裝點展牆門面，雖不甚滿意，接著練習了兩三天，下手逐漸有感，想到古訓「勤能補拙」，一點不假。又寫了〈知足常樂；能忍斯寧〉，俗話常說：「知足常樂；能忍自安。」知足常樂出自《老子》：「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至於「自安」兩字，金剛經集聯用「斯寧」，出自清人宣統時期的王大錯，手邊沒有善本考證，只好將就。網路無國界，字帖圖片雖然缺少真實感，願意檢索還是可以找出好版本。於是又寫了〈知足常樂；能忍自安〉，看見網路圖片資料上下聯平仄放反，臨寫時當然順便改正。又看到「知足常樂」也可以對「無欲則剛」，想起這學期台南大學要我回鍋講授【聯匾書法】，還可以拿來當補充教材，真是難忘春耕中意想不到的收穫。
　《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有「大字鼻祖」之稱，康尊為尊為「榜書之宗」，認為《經石峪》「若有道之士，微妙圓通，有天下而不與，肌虞若冰雪，綽約如處子，氣韻穆穆，低眉合掌，自然高絕。」《經石峪》書體在楷隸之間，圓筆帶方，略兼草情篆意。開學前夕，檢點閉門寫字作業，最喜歡〈修無量壽；衛有用身〉這副，我把原本特別喜愛的「壽」字，改成高聎長腳，讓整幅作品產生小小的變化。《經石峪》摩崖，位於山東泰山斗母宮東北花崗岩溪床，是中國現存規模最大的佛經摩崖刻石，至於真正書寫者是誰，就留給對書法史有興趣的朋友繼續討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