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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忘憂六十石山
■慕塵
夏季清晨四時許,天還濛濛亮,花東縱谷宛若嬰孩沉睡在中央山脈及海岸山脈懷裡。靜極了,彷彿天光流轉的輕悄步履都能聽見。
我掀開窗簾一角,瞥見天上星子稀微閃爍,躊躇著,該不該喚醒在酣睡好眠的爸媽,這趟輾轉顛簸的旅程,七十幾歲的兩老應該備感疲憊吧!從西部的區間車到台北轉乘普悠瑪號到花蓮,上上下下的階梯,我心疼他們退化的膝蓋。也曾想一路駕車展開壯遊,奈何天生路痴,未敢貿然嘗試。於是,訂了火車票,到花蓮包了一輛車,希望一路相伴,可以沿途聊聊家常。
六十石山,是旅程的最後一站。之前,鯉魚潭遊湖、秀姑巒溪泛舟、石梯坪出海賞鯨豚,乘長風、破長浪,頗有海天遊蹤的況味。雖然兩老頻頻表示體力尚好,行程也不趕,泛舟更是新鮮刺激的體驗,沿途他們認真划槳,驚呼連連,也和別艘橡皮艇打水仗毫不認輸,我陪著玩,看到爸媽臉上投入的表情,好像時光倒流,老人家回到了童年時光,赤腳在溪邊玩水,如此無憂無慮,毫無牽掛,只專注於當下的玩興。
但只有我清楚知道,兩老的心早已駐紮著衰老的獸,夜夜咆哮,低聲嘶吼,不時舔噬著滲血的傷口,只因長時間嗜賭的小弟讓他們操煩了心,時刻得嚴防債主上門催討,或者信用卡公司的催款電話,債務如雪球,壓垮了爸媽,也徹底摧毀了小弟蒼白的人生。去年三月間,小弟意外被發現陳屍於租屋處。
這是一趟散心之旅,小弟生前最喜歡在節慶時送大把的花束給爸媽了,但他一直忘了送忘憂草(金針花別稱),所以爸媽一直為他而憂。小弟從來都不知道代表母親的金針花的花語是--忘憂和喜悅。
我輕輕搖醒爸媽,簡單梳洗後,沿著民宿後方的小徑緩緩而上,天色漸漸清朗,小徑旁都是黃澄澄的金針花海,在晨曦微風中輕輕搖曳,如穿著金黃色舞裙的少女在層層綠波裡踮著腳尖起舞。我攙扶著兩老的手臂,慢慢往忘憂亭走去,那裡可觀賞整片六十石山的金針花海,居高臨下亦可眺望縱谷層巒疊幛的山景與河川走勢。我沿路絮絮呶呶地閒話爸媽在鄉間栽種的菜蔬,樸拙的老農一提到田園瓜果,精神就矍鑠起來,指著金針花說道:「這在老家的池塘邊也種過,但是不好種,種的面積不夠大,金針花一開就不能吃了!」
由蜿蜒的坡道一路迤邐向前,人聲影跡漸漸如山靄擴散,花海漠漠遊人如織。告示牌上標著六處觀景亭台,萱草、黃花、鹿蔥、丹棘、療愁、忘憂,都是金針花的別名,我一一指著這些亭臺的位置,並且告訴爸媽這些都是金針花的別稱,「金針就金針!哪有按奈多奇奇巧巧个名字?」他們咧嘴笑著說。在那瞬間,我捕捉到這漫山遍野最無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