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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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榮坤
 午後,陽光炙熱得令人有點暈眩。
 父親因血尿不止,在地區醫院進行膀胱鏡手術,自膀胱壁湧出的血卻止不住時,年輕醫師嚷叫著:病人必須轉院。
 看著有點慌亂的主治醫師的建議,我們已感受到逐漸逼近的壓力。帶著轉診單與病例,招來了救護車,在血液與生理食鹽水點滴護持下,救護車上路了,左晃又閃穿越壅塞的車陣,順利抵達人滿為患的急診室。
 聽到消息趕來的親友,陸續出現於急診室外的走道。已經晚上六點多了,我帶著陸續趕到而還未用餐的人走了一段路,到醫院地下室找了家菜色看起來還不少的自助餐店。結帳時,在櫃台旁,順手夾了一條先用熱油炸過再熬煮,看起來還滿下飯臺灣鯛魚──吳郭魚。
 端著自己餐盤,找位置坐了下來,一邊閒聊一邊吃飯,而我點了一碗粥。
 吃魚,必須非常小心,因為魚有很多骨頭。從小到大每一回吃魚,每一口都非常細心咀嚼,即使一根細骨也不讓它從舌尖溜過。聊著聊著順勢扒了幾口粥,毫無戒心吞了下去,忽然感覺有東西卡住咽喉。不妙,一定是吃魚時,魚骨頭從筷子上滑落,落進了那碗粥沉入粥裡,讓我順勢扒進嘴裡了。
 想起小時候,聽過家裡長輩說,被魚骨頭噎到,可吞一大口飯讓骨頭隨那口飯滑落到胃。連忙吞了幾口稀飯,魚骨頭仍在,隱隱作痛。無奈之餘,迅速閃到廁所催吐,以手指頭探測咽喉,吐出了一些粥,而淚水已溢出眼眸,魚骨頭仍在。有人建議吞醋,據說醋可以軟化魚刺。我沒接受的原因,除了不喜歡醋的滋味,也擔心魚刺沒軟化反而灼傷食道。
 --這家醫院耳鼻喉科沒有夜間門診,怎麼辦?
 慘!心頭不自覺揪緊起來。
 --你們先回急診室,我到外面找診所科夾魚刺。
 於是,我在醫學中心外的巷道穿梭,汗涔涔。
 但遍尋不著!

 汗涔涔。
 內衣已濕的夜晚,只得快步折回急診室檢傷櫃台,摸出放在襯衫左胸口袋,已被汗水浸濕的健保卡遞給檢傷護理師,她看我一眼,知悉是魚骨頭卡在咽喉,不上不不後,低頭敲了幾下鍵盤,囑咐我在旁邊等候,待會兒有人會帶我去看診。

 疼,讓我沉默了許多。
 魚刺似乎已離開了咽喉,往食道方向滑落,吞嚥口水時伴隨而來的痛,逼得我不想也不敢吞口水,坐在診間等待,覺得時間似乎停止了,怎麼還沒輪到我?不是已掛了急診了,怎麼還磨磨蹭蹭的?
 年輕的內科醫師問我一些症狀,讓我先去拍正面與側面的頸部X光片,再由護理師帶著我左彎右彎,搭電梯到五樓的耳鼻喉科病房接受專科醫師處理。她跟住院醫師交談幾句後轉身離去。年輕住院醫師讓我在病房附設的小診間坐著,細小的手電筒在我的咽喉裡照了幾回,眉頭也隨燈光微弱晃動而逐漸揪緊。
 --看不到魚刺,無法幫你夾出來。
 背脊突然涼了半截。
 --從X光片來看,魚刺卡住的位置好像深了些,夾不出來。
 夾不出來?那要怎麼處理?
 --可能要讓肝膽腸胃科醫師處理了,透過胃鏡來夾。
 胃鏡?
 --沒錯!今晚幾點吃飯?
 七點左右吧!
 --胃鏡夾魚刺,必須空腹八小時,今晚不能夾了。

 拖著疲憊神情回到內科急診室,被帶到急診第十觀察室,靠近大門的那張床,就是今晚必須窩在這裡的床鋪。看著急診室護理師套在我手腕上,標明姓名與出生年月日的綠色塑膠圈,我笑了笑,沒想到來這裡照顧病人的,竟然成為病人。
 躺在急診觀察室病床上,徹夜難眠,想起明天肝膽腸胃科的胃鏡處置,心裡開始發毛。年輕時曾因胃痛做過胃鏡檢查,那條如原子筆般粗的胃鏡導管,在食道裡穿梭、翻攪的感覺,整個人開始不舒服起來。
 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年少時,家族一位叔公輩懂得畫符。村子裡的人被魚刺噎到,吞飯或醋無效時,都會找他畫張化骨符,燒成灰後沖水吞服,據說很靈,魚刺真的不見了。我雖然沒有親身體驗過,但此時真想找個懂得畫化骨符的人幫幫忙,畫張符試試看,希望能否免去照胃鏡的折騰。

 熬過漫長夜晚,魚刺的痛開始蔓延了。
 無以掩飾的蹙眉,彷佛片晌又就老了幾歲。等待被帶到肝膽腸胃科檢查室前,護理師特別叮嚀這是侵入性治療,必須有家人陪伴,否則無法進行。在病房照顧父親的妹妹走不開,一時之間要到哪裡找家人?手足無措之餘,來探望外公病情的外甥抵達了病房,解除迫在眉梢的苦惱。
 那麼就出發吧!從病床上跳下來,準備踏出房門時,被護理師攔了下來。
 --要躺病床。
 我自己會走啊!
 --這是醫院規定的,急診病人要躺病床。
 我躺回病床,由外甥推著,尾隨工作人員到肝膽腸胃科檢查室,裡面已有一群人在等候了。約半小時,被推進檢查室,醫師看了X光片,清了清喉嚨說:
 --我會用胃鏡來探查魚刺的位置,然後用夾子慢慢夾出來。
 醫師一邊看著X光片,一邊整理即將深入食道的胃鏡。
 --如果魚刺的位置太深了,夾不到,可能要到開刀房全身麻醉,從嘴巴伸入細管子,再用細長的夾子夾出來。

 聽了醫師的解說,宛如被人拿了一大包冰塊在背脊上搓揉,冰冷而顫抖的感覺沿著神經四處蔓延起來。只為了一根細小魚刺必須進開刀房,全身麻醉?眼前一黑,祈求菩薩保佑外,我終於明白「砧板上的魚」的意思了。側躺於病床,嘴巴因剛喝了藥而麻麻的沒什麼感覺,醫師將胃鏡伸入咽喉,沿著食道往下滑的異物感十分明顯,我忍住了想嘔吐的衝動。
 --看到了,來用夾子夾住它。
 醫師吩咐站在一旁的護理室夾出魚刺。
 我鬆了半口氣,另外半口氣還來不及吐出,耳際傳來護理師慌張的話語。
 --啊!滑掉了。
 --我看看,滑到這裡了,慢慢夾上來。

 薄而略呈三角形,如指尖般大小的魚刺終於被夾上來了,一端滯留鮮紅的血跡,明顯是倒插在食道上。
 --帶回家作紀念品吧?
 醫師笑了笑,將魚刺擺在一張摺疊後的衛生紙上。我瞄了一眼,突然發現這玩意不是魚刺,是魚鰓上的那片已碎裂的骨頭。返回急診觀察室,年輕女醫師連藥也沒開,交代我可以辦出院手續。痛可以忍,何況已忍了一個晚上,但魚骨頭插在食道那麼久,拿幾顆抗生素吃吃應該不過分吧?女醫師說:
 --暫時不要吃抗生素,這幾天如果還繼續痛,可能有感染,要記得回診!
 驚嚇之餘,只能選擇面對。
 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