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淑娟
我記得最美的櫻花。
仲春時節,幾番春雨過後,蜿蜒山路上散佈著泥土落石,一路顛簸,考驗這台十年的小轎車。小弟聚精會神忙碌的轉動方向盤,兩位幼兒開始煩躁不耐,弟媳好言耐心安撫,身旁的母親閉著眼,像是睡著了。母親一向好睡,任何吵雜的環境,都奈何不了她。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一片燦爛的花海。
粉白吉野櫻像活潑的少女競相怒放,嫣紅山櫻似撫媚的少婦含羞綻開,大島櫻、牡丹櫻、高砂櫻、紅枝垂櫻……雪白、淡粉、粉紅、絳紅爭先恐後爬上枝頭,朵朵旖旎,團團錦繡。尋春賞櫻遊客嬉笑喧鬧,無畏三月凜冽寒風,熱情與滿山櫻花相輝映。
下了車,吸一口空氣,好個清冷舒暢,昏眩頓時消散。呼口氣,縷縷白煙裊裊而上,眼前豁然清朗。拉緊衣領,此時細雨輕飄,乍歇乍落,我們打著傘,忽放忽收,沿著賞花步道在濕情雨意中探行。梅園裡寒梅已退場,登場是吉野櫻,雪白花瓣微露紅暈,雨後洗淨的容顏,更加脫俗動人。沼平公園是山櫻的世界,紅妝塗抹,深淺疊映,最是明豔照人。到了姊妹潭,湖上波光粼粼,太陽露出臉,驅走不少寒氣。走過祀奉玄天上帝,全台海拔最高的受鎮宮。進入神木區,一群千百歲樹齡的紅檜巨木,高聳挺立著。走了一大段路,暖意逐漸擴散。我看著身旁的母親,微喘,精神卻抖擻。母親個子嬌小,身材清瘦,腳力卻不輸人,每天一大早,我們還在睡夢中,她早在公園運動,走了好幾圈。
「會累嗎?」
「沒啦!」她笑著搖頭。
雨又開始下,我撐起傘伴著母親走,有時停下來拍照。母親喜歡拍照,櫻花樹、神木紅檜、奇岩巨石……喀喳喀喳拍了好幾張,在三代木前,我和她合照了一張。
雨勢越來越大,小弟連忙翻出背包裡簡便雨衣,手忙腳亂幫兩個小人兒套上身。天色漸昏暗,傾盆大雨讓我們一身狼狽的進了旅館。
山上的夜,劃成一方靜寂。
雨還在下,看樣子會點滴到天明。床上的母親已睡著,呼吸聲隨著胸膛規律起伏,平穩吐納,渾然充沛的氣息迴繞房內,我想起母親的童年。
外祖母很早就離家,外公帶著姊妹倆過日子。外公天還沒亮就出外工作,小孩子愛賴床,起床晚了,上學就遲到,免不了被處罰。
「打到我怕!乾脆就不去了。」母親說。
因此,小學三年級就休學,在躲藏玩耍中度過她的童年。童玩悠遊的日子直到外公中風,無法工作而結束。那年她十四歲,開始工作養家照顧生病的外公……
呼吸聲嘎然停止。
母親翻了個身,一會兒,節奏般的呼吸又繼續了。
我神經質的探了探她的氣息。
母親的硬朗,無庸置疑。身子雖然從年輕時就單薄,做起事來卻靈敏明快,效率絕佳。早年她和父親胼手胝足打拼,辛苦大半輩子,這幾年終於可以清閒了。夫妻感情好,同進同出,常結伴同遊,小個兒的她,腳程比起父親更不遑多讓。人家說,她要開始好命了!
因為語言方便,她和父親喜歡往大陸跑,幾次要去雲南卻因故沒有成行。那年,我去了雲南,回來後她翻閱我的相簿,聽我細數雲南的風光民情,她看著聽著,點著頭說:「下次我也要去。」
剎那間,莫名陰影浮上心頭,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就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字眼總令我觸目驚心。
母親像個孩子般熟睡,我躺在她身旁,像小時候一樣。膽小的我,總覺得黑漆漆的夜藏著鬼魅,每當害怕時,就會悄悄鑽進母親被窩裡,緊緊依偎著母親。這時,恐懼逐漸在她酣熱的呼吸中消散,害怕慢慢在她溫暖的身子裡融化,然後恬然的進入夢鄉。
此時,眼皮越發沉重,我安心闔上眼,相信母親常說的:「算命仙講,我喫老ㄟ真好命!」
一夜風雨,昨日在枝頭飛舞的花兒,今早鮮麗的容顏,含著淚水,靜靜躺在泥濘裡。滿地落英繽紛,見證曾經璀璨的美好。走在花徑上,寒風陣陣吹拂,櫻花輕輕飄落,抬頭一望,樹上稀疏許多,但別處枝頭上冒出了花苞,一顆顆含苞待放,躍躍欲試。大島櫻謝了,吉野櫻、山櫻花正盛開,接下來還有牡丹櫻、高砂櫻、普賢象櫻……排著隊準備引領風騷,佔領美麗。櫻花季還沒有結束……我們要告別了,三月煙花在雲霧裡漸漸隱去。
「清明時節雨紛紛」今年清明沒有雨,晴空萬里。
車子駛離市區,往郊區走,進了山區繞行,幾番曲折,轉入小路,車子停在九天玄女廟前。一伙人提著大包小包在崎嶇碎石子山徑行走,烈日當空,額頭鼻子都泛出汗,禦春寒厚重的衣物成了累贅,不時與沿路蔓生的雜草擦身,直到看見芒果樹,停下腳步。
幾株環繞的土芒果樹,一顆顆飽滿青綠的果實垂掛在樹上。
奶奶喜歡吃土芒果。體型寬碩的她,食量也大,晚輩為了健康限制她飲食。一聽到這不能吃,那不能吃,她常是皺著眉一付委屈模樣。有時她會藏著食物,背著大家,偷偷大快朵頤。我看著眼前擺得滿滿的魚、肉、水果、春捲……心想她一定很滿足,吃得眉開眼笑。奶奶的模樣從記憶裡跑了出來……
她常常坐在大伯父家門前,不時打著盹,有時我經過,遠遠望著她……輪到月份到家裡來吃飯,她靜靜吃完飯,坐一下,就走了,回到隔條街大伯父的住處。大伯父家經常是高朋滿座人聲鼎沸,大伯母口舌靈巧為人周到,相較口拙的母親並不討她歡心。她和母親相敬如賓,冷淡而疏離。直到奶奶病倒了,父親將樓下隔了一間房,安置奶奶和看護。原本淡漠的婆媳關係有了變化,母親緊繃的臉柔軟了,奶奶看母親的眼神有了溫度,常對父親說起母親的好……
八個月後,奶奶搬到這裡。
「來燒銀紙ㄛ!」大伯母喊。
一張張紙錢放入火堆,燒得猛烈,煙飛四散,母親紅光滿面。
五月,康乃馨變了顏色。
圓滾滾乒乓菊襯出清麗的白玫瑰,綠色火鶴妝點羞澀的香水百合,白蝴蝶蘭滿堂飛舞,非洲槿淡雅可愛……禮廳裡花團錦簇,一對對花籃、花柱整齊有序排放,蔓延成一列素雅花海。牆上橫放直掛白底輓聯,「母儀千古」「慈容永存」「駕返瑤池」……斗大黑字刺眼跳動著。
靈堂上,掛著母親的照片,她穿著藍底印黃橙花色的襯衫,很是顯眼!年紀越大,她越喜歡鮮豔的服飾。擺在禮廳外的向日葵、繡球花、牡丹菊、黃菊、紅火鶴……多姿活彩更入她的眼。如果可以選擇,她會撤掉那些高雅的素花。如果可以選擇,她會繼續斑斕的人生。
「感恩的心,感謝有妳,伴我一生……」樂音流瀉,禮儀師低沉嗓音唱和,捻香、跪拜、獻花、獻果……禮成。行禮如儀,家祭、公祭一一完成。告別式,終須告別。
一把火,煙飛雲散。
當晚,父親像雕像般坐在門前。
「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卻始終記得,她穿著黑外套粉紅牛仔褲,站在山櫻花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