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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我愛本質裡的幽微時分
■劉曉頤
「我愛我本質裡的幽微時分,在其中我的感官漸漸深沉。」
——里爾克
里爾克〈秋日〉中的詩句,「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已成名言。甚有傳說,里爾克因病中採玫瑰而被刺傷,引發敗血症而亡,連死去的方式都唯美。事實上他從小內向,內向到了可以在自己本質幽微時分遍地坐化,把存在交付給不可見之物,從暮靄至入夜,星子西沉至天色矇矓,其間種種形上質子般微妙不可見之物,在內心親密而連續地轉換,如其在《附日記》所寫:
「我們就是不可見之物的蜜蜂。我們無體止地採集那不可見事物的蜜汁,並把它們貯存在不可見的巨大黃色蜂巢汁中。」
「我的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康復。」里爾克說。
我已漸漸能接受自己,信仰基督而直至現在還是個敏感憂鬱、不健康的人。我經歷過一場大病,到現在還在漫長的康復中。曾經那麼急切於要自己病癒,最痛恨別人把我的體弱多病解釋為身心失調,因我曾百般不願承認自己尚未完全病癒,認為是個負面的信仰見證。可不是嗎,真正有信仰的人,應該是靠主喜樂的……到現在我還無法以語意邏輯來為自己的扞格背書,只是無以名狀地,漸漸能欣賞軟弱美,不貞之貞,晦暗美。
天使不一定擁有傲人的翅膀。也許,就在殘破捲邊的翅膀裡,藍??化水孕育半個天空,氤氳乍現靈魂的波紋,又從邊緣裂開一道極纖細的靜電藍,愈憂愁也愈燦烈,皮膚底層透出的爛漫摩擦著最小的火花。
有天清晨,我宛見這樣一位天使。
那出於我體會到,天父的心。祂何等愛我的軟弱,在祂眼裡,真實赤裸毫無掩蔽的軟弱,比聖經中那以美麗智慧解救全族的以斯帖皇后還要美。「天父,我愛?愛得不夠。」晨禱前著睡衣盥洗,我泫然地想,而接著彷彿聽見,祂回答我:「沒有關係,妳只要知道我愛妳。」好美的清晨。
正是在憂鬱症後期,我度過一段最最純淨謐美的日子。先生剛換工作,沒工作的我同樣七點起床,送他到門口,柔情地吻他面頰。早餐後,幾乎用一上午時間讀聖經晨禱。一無所有,也就擁有著一切。曾經深深懷念那段時光,然而,懷念程度早已遞減,因我想做很多事,想讀很多書,想寫更多好作品……我想要的愈來愈多,於焉明白,那段日子是好難回去了,甚至不願再回去。
詩人瓦雷里形容里爾克是「世界上最柔弱,精神最充溢之人」,茨威格則擬其為「一位悄然無聲的人」。生前早已盛名天下的里爾克,是一位悄然無聲的人?令人難以想像。里爾克本身釋因道,「孤獨一如我歷來的生活,甚至更甚。」我向來怕孤獨,但又矛盾地需要大量的獨處時間。或許,我的一生也會是一場漫長的康復?雖然我恨惡自己因體能問題而產能少,要寫稿就無力出門……
終於,我已有一些些愛上自己本質裡的幽微時分,感知著窗外地平線向上呼出柑苔香,隨禱詞吹拂不定的方向變幻形狀。有時我在孤獨中,聽見自己向內旋扭的畸型腳踝關節喀滋。安靜。我告訴自己。讓自己出奇安靜。只消等到破曉,滿室鏽黃的光屑,如向日葵把自己的希望全給我,美得勝過太陽。
腿脛痠痛但堅持徒步,朝內在跋涉,信心還抵達不了的那半個內面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