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繪圖/周靜芝
我替畫作選題材時,喜歡找能使我有感覺的,無論是形貌、色彩、內中的情節,總有什麼能牽動我的,否則即使下了筆也無法成畫。
這雙登山鞋被置於我家車庫裡又髒又舊,當初撿它起來作靜物寫生,不過就是一念「想畫它的衝動」。衝動,絕對是畫畫的一種充分理由。後來設計圖構時加了只紅蘋果於兩鞋之間,除了想多點紅色,也因那會兒覺得聖經裡的亞當夏娃為了嚐口蘋果滋味,便得走一番人生波折路。而鞋子本身代表的不也就是我們所選擇的人生路。
可一路畫了下來,顏色愈來愈歡快,用筆亦愈來愈自如,還沒畫完我已猜知自己應該是畫了幅好畫。無論別人怎麼看,我彷彿著了一首詩的「道」:
千岩不許一泉奔,
攔得溪聲處處喧,
等到後頭山腳盡,
悠然流水出前村。
喜歡某畫的心態,有時就是詩中那一泉勇往向前的奔流。
我住的區域有位挺富聲名的地方畫家,他歡喜畫各種各式放大了的鞋子,如同喬治婭.歐吉芙將花的尺幅加大,鞋質鞋型逼真而講究,但我看了沒受感動,沒似看梵谷鞋畫的那般滋味。梵谷的畫裡含藏生命的故事,也在他用自己的生命作畫。
哲學家海德格看梵谷畫的鞋子,竟體味到大地(恆常、神性)和人世(短促、人性)的連接。海德格以為鞋子本只是作為一個可資利用的普通物件而已,但當它被畫家重新詮釋之後,好像物件穿著了畫家的魂魄,被賦予了生命的意義。藝術作品不單使本為庸碌的素常與生命的精粹交鋒,並提出兩者之間的矛盾與衝突。
海德格把梵谷畫的灰塵撲撲的鞋子看為一位農婦穿的鞋子(可據聞其實是梵谷自己穿的鞋子),從鞋子外形上的鄙陋猜想鞋主的生命故事,幾乎即像詩歌般頌讚生命中的磨難與堅韌,喜悅及顫慄,從而呼召出人走在大地上能提取的各樣能量。
海德格能把一幅畫講演成豐富的哲學意涵,不愧是哲學大師。我畫的登山鞋,能量雖沒似海德格說得那樣的充盈,確實曾令我於畫畫的當下感受到生活不僅只活著,也活得不尋常,活得有色彩有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