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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石頭溪

 電線桿懸掛綠底白字的標誌牌,上頭以黑體字標示著:「樹林六號涵洞」。
文、攝影/施昭如
 夫家幾代住在石頭溪,位於新北樹林、三峽和鶯歌相接處,今名柑園。拜大漢溪、三峽溪沖積,造就這塊肥沃土壤。每當良田秋收後都很忙碌,婆婆說那時,全石頭溪的人都務農,她一天得煮上五頓飯、備足二大桌的飯菜量給幫忙的工人吃,稍有空閒也得下田幫忙。但,持鐮刀割下一把把的稻穗,腳踩踏著木製打穀機,將脫粒後的稻稈捆紮成束堆滿整個稻埕,婆婆心情便大好,因為孩子們的學費也有了著落。後來柑園被規劃成「農業區」。大家皆感念那條開鑿於乾隆十年間,進水口設在大漢溪右岸,以木籠、堆石砌築成堰的溪圳,供應周邊五百公頃農田灌溉,迄今居民仍以舊稱「石頭溪」來稱呼這地方。
 六年前,夫家老厝對面鍾阿伯屋前的一支電線桿,懸掛了一塊方形綠底白字的標誌牌,上頭以黑體字標示著:「樹林六號涵洞」。拓寬後的產業道路,就是以鍾阿伯前埕的路口為頭端。夫家透天厝座落在對向。倘若從馬路彎進來要走六號涵洞至北大特區,就一定會經過這段長約三百米,寬有二米的私有產業道路。我聽外子說過,早年,要走這條農路到三峽,只有一個人的雙腳同肩寬度。幾年前,家中長輩再度同意把自家地沿路內縮,才讓原本寬不及一米的路面拓寬為二米。
 三合院的夫家老宅,現已改建成一幢三層透天厝,親友的屋宅也錯落附近。婚後我與外子未購屋前,住在老家有七年之久。那時我在台北工作,因柑園對外交通不便,每天通勤得花掉三個多鐘頭。所以,老家對我而言,就是睡覺、過夜的睡城。
 直到二個孩子相繼出生,在看臉就知道是哪家兒孫,充滿人情味的地方久住後,我已經能放心讓孩子獨自在大埕裡騎著腳踏車玩耍;跟阿嬤在菜園裡種蔬果、抓菜蟲。我常聽外子談起童年事:與同學、堂兄姊、表弟妹等,捲袖、打赤膊躺在稻埕上乘涼、看繁星、抓螢火蟲;翹課跑到圳溝游泳泡水;焢窯、甩泥巴的遊戲是天天玩……。住在石頭溪庄不管是同學或鄰居都是親戚關係。人與人之間搏感情,相互扶持,這是住在城市裡的我,未曾接觸過的生活型態。不知不覺中,我開始對老家的人、事、物有著情感的依戀,慢慢地也產生認同感。於是便進一步認識、瞭解柑園地區。這裡,順理成章也成我另一個家鄉了。
 柑園地區施行休耕政策也已有多年。多年前嫁來夫家時,那時良田已不在,田地長草亂生,沿路違建與鐵皮工廠如枝蔓橫生。我無法想像外子口中那一望無際,整片油綠綠的稻田;夜裡耳畔傳來的風聲與昆蟲合奏的交響樂;數著滿天的繁星,悠閒舒適生活情景。
 其實我很清楚,當內政部區域計畫通過將柑園區的五個里,除南園里、柑園里部分區域被劃入「北大特區」,其餘的東、北園里及老家的西園里,仍維持農業區。這決定分裂並破壞了大柑園原本有的自然、人文的樣貌,從此被區隔成新舊區。以北二高為界,一邊為農村,一邊為都市計畫區。柑園夾在三峽北大特區、樹林與鶯歌之間,成了三不管地帶。這讓我感到納悶,生活圈貼近三峽,柑園參與年度舉辦的殺豬公、祖師公遶境祭典,視為地方大事,三峽人說柑園是樹林;而行政區劃入樹林,卻受大漢溪阻隔,隔著一座柑園橋把兩邊的生活圈切割開;離鶯歌很近,卻被邊陲化成農村。每次開車回老家,沿途都會見到一些頹破古厝、休耕田、鐵皮工廠、老舊矮房,落後的公共設施……。早期擁有農地的優勢現成了發展的阻礙。政府單位未規劃好休耕後的配套方案,農民有田不能耕,不能建,售地又怕財團收購炒作,進退兩難。同時,年輕人出走、人口大量外移、邊緣化、高齡化、社區群聚低落。年輕人對土地的情感慢慢在流失,我感到惋惜卻又無能為力。
 幾次我站在涵洞的道路指示牌下,隨著牌面指示的箭頭放眼望過,數百棟櫛比鱗次的高聳大樓,沿北二高旁林立。大樓外觀上爭奇鬥艷,有的採用立面色塊、有的以大理石打造雄偉氣勢。柑園的幾個涵洞上頭是迤邐幾百公里的國道3號,這條便捷的交通網絡縮短城市與城市間的距離。但老家對外交通、生活機能設施、地方認同、城鄉的對接,彷彿隨著休耕後便停滯不前。
 這日,我又踽踽而行往涵洞走。荒廢的農地已成林,兩側不斷傳來鳥叫蟬鳴,樹葉在微風中刷刷作響,空氣很清新;有時車子經過鳴喇叭刺耳的聲音,都會讓人嚇一跳,我沉浸在寧靜的環境中。復行數十步後,我跨過了涵洞。之後便是全然不同的生活型態與步調。涵洞宛如現代版的摩西分海,是「結界」,截成裡外二個不同的世界。
 北大特區的建築令我眼睛為之一亮。每回走過來都有不同的設施出現。它以台北大學校區為核心,住宅區植滿濃蔭大樹,棋盤式的道路規劃,寬敞筆直。隨處可見結合大量藝術作品的社區公園,並以裝置藝術美化街道外觀,文教區、商圈、大型醫院,以北二高連結南北,捷運三鶯線動工興建,北大特區更蓬勃發展。這裡翻轉農村造鎮成功,我不勝唏噓的對比……。或許,一命二運三風水,石頭溪的居民福分不夠。
 我走回老家,再度步出涵洞。忽然間,一道光束打在我臉上,刺眼的光線照得我睜不開眼睛,眼前一片白茫。待我慢慢張開眼睛,簡直不敢相信看見的景象。這是一個我不曾到來過的地方,卻莫名有一種似曾相似的孰悉感:田野間一片片黃澄澄的稻穗,在金黃色的夕陽照耀下,顯得格外美麗。一群村民忙著趕在日落前,將稻穗用鐮刀割下、紮起,再扛起竹簍搬運這季的豐收。農婦們跟隨於後,戴著半掩面容的斗笠穿梭其間。還有一群可愛湊熱鬧的孩童,也在熟成稻穗裡追逐、嬉戲……。彷彿我來到了外子口中童年的石頭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