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瑛
人在心境鬱悶時,很自然會想找人發洩塊壘,正如盈滿的水庫需要宣洩,以免崩潰。心理學家認為這是健康的作法。然而,要找到合適的聆聽對象並不容易。
俄國文學巨匠契珂夫(Anton Pavlovich Chekhov 1860–1904)的短篇小說<悼念>(The Lament) ,描寫欲訴無門的慘況。一位馬車夫在酷寒的冬夜載送人客,每遇到新客人,他就告訴人家他的兒子死了。可是,沒有人願意傾聽他的痛苦,不是回報鼾聲,就是粗魯打斷。一個晚上他找不到任何人耐心聆聽他的鬱悶,最後只好在馬廄裡黯然對著他的馬兒一五一十吐出苦水。
魯迅的<祥林嫂>是另一個類似的悲劇。祥林嫂重覆對別人說她的兒子被狼吃了。剛開始,村人還會同情地回應幾句,予以安慰;可聽多了便不耐煩,終致無人理睬這滿腔悲怨的可憐婦人。
在生活步調急促,人際關係疏離的現代社會,願意聆聽訴苦的人更少了。七十年代中來美國,聽其他留學生說經驗之談,指出獨居的老婦人如房東,最愛對人嘮嘮叨叨說個不停。有次我在路邊等公車,一個素昧平生的矮小白人老婦絮絮不休地談著她生活中的種種不愉快。突然她警覺性地問我﹕「對不起,我是否打攪到妳?」我禮貌地回道﹕「不會,我很高興聽妳說這些事。」說完旋即感覺這樣回答有語病,對方是在訴苦耶,怎可說我很高興聽到?
就算找到可以傾訴的人,對方的態度也很重要。有人聆聽抱怨,但沒有同理心與同情心,只會冷言冷語不斷提出教訓,好像他十分通情達理,訴苦的人是無病呻吟或咎由自取。其實很多時候,訴苦的人不是要聽大道理,而是需要發洩一下胸中苦悶,得到一點貼心暖語撫慰罷了。《紅樓夢》裡,寶玉為黛玉之死終日長噓短嘆,他的妻子寶釵和侍妾襲人,卻總說出一串硬梆梆的道理要他振作,讓他嘆道﹕「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
更糟的是,有人聽完訴苦,轉個身就到外面去大肆宣告,弄得天下皆知,而且還對訴苦者語多貶詞。更有甚者,傾訴者若為政商影劇名流,有些不講道義的聆聽人無疑挖到寶藏,把聽到的祕辛兜售給八卦媒體撈上一筆,對已經煩悶不堪的傾訴者更是雪上加霜。至於碰到居心叵測者,刻意拿聽來的訴苦去打擊對方,這種事例層出不窮。當年白宮實習生陸文斯基向友人剖白和柯林頓總統的不倫關係,對方在皮包裡放置錄音機錄下,成為共和黨打擊民主黨的秘密武器。碰到以上這幾類聆聽者,還是閉緊嘴巴為妙。
找到願意傾聽的合適人選真是太難了,因此現代社會有心理醫生和各種人際關係的諮詢顧問聽人吐苦水,職業道德令他們絕對守口如瓶,專業素養會引導訴苦者去思考如何解決問題。缺點是按時計費,價格不菲,而且公事公辦,沒有什麼溫情可言。
然而,縱使得到最友好、最專業的聆聽者,要走出痛苦的深淵,還是得靠當事人自己。一位婚姻顧問告訴某對長期顧客今後不用再登門就診﹕「因為你們夫婦完全不做任何事去改善處境,好像拿了藥卻不服用,我無法幫上什麼忙。」據說,很多諮詢顧問經年累月聽到人世的種種困擾卻感到無能為力,本身也需要定期接受心理調適。
一位友人缺乏正向思維,總是怨天尤人,讓飽受轟炸的聆聽者忍不住對她說﹕「你是在把胸中的垃圾傾倒在別人的身上。」那些苦水對別人是垃圾,對傾訴者則未必。有一次,我聽一位多年來總是為不同的人與事抱怨不止的朋友訴苦時,突然泛起某種領悟—-她其實很享受抱怨時的「受難者」感覺,或許這時候她更堅定相信自己是善良無瑕的完人,而那些對不起她的人全是心地惡毒自私的壞胚。懷抱如此心態,永遠不會停止訴苦。
要消除胸中塊壘,適度的傾訴和心理諮商有其必要和助益。但要徹底消除陰霾,走出低谷,當事人自己的認知和努力更重要,否則終究淪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祥林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