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別

 確實,愛是心靈的嗎啡劑!在末期當你因為疼痛與壓迫而細聲呻吟或急促地喘息時,我就像往常那樣輕撫你的額頭,並且對你說,我永遠愛你!你的呼吸就暫時恢復成勻緩的了。

 ■白家華
 與你緣厚情亦深,此世可為證。對你的印象豈只是清晰如昨?猶覺得你還活著。若說你的靈性已隨火齊滅,已化為烏有,這怎能教我信受呢?靈性豈非能夠獨自留存嗎?就讓我向你說一句,僅此一句:魂兮歸來!
 你留下來的事物都還能夠讓我們想起你,包括你蓋過的保暖的被子、你穿過的衣物、你用過的食盆。
 若說你是死去了,不如說你像是永久地沉睡,而沉睡的只是你的肉體而已。即使是死去,亦非永遠斷滅,因為死是生之延續;不如說你已完成你此世的任務。
 一個鐘頭前我還親吻你因病而瘦削的臉龐,放心地走出家門去奔赴工作;現在只能用另一種形式陪伴你,在休假的時候,來到你的骨灰的歸處,陽台上,一個種植小桂花樹的盆栽。
 當我發現你的身心已經嚴重老化,皮垂、肉縐、嗜睡且無食欲的時候,我就有了預感,而更加珍惜我們相處的僅剩的不多時日;更頻繁地親吻你的臉頰,擁抱你,也對你說親密的話,以稍微減少你的病痛;確實,愛是心靈的嗎啡劑!在末期當你因為疼痛與壓迫而細聲呻吟或急促地喘息時,我就像往常那樣輕撫你的額頭,並且對你說,我永遠愛你!你的呼吸就暫時恢復成勻緩的了。
 透過你的死亡,上天又出了一道考題給我,要我參透它的答案。你的生命在死前已遭受過一番病苦,我希望,因此你已償清了累世的業障,而免再受同樣的罪。
 你這一輩子的生命功課,包括在最後兩個月飽受脊椎骨刺與內臟腫瘤轉移的嚴重惡化之苦的折磨,全已做完;而我幾度驚覺自己此身猶在,還在修我未竟之生命課業。
 我在車禍腕傷大致痊癒以來,健康開始有起色;但你的痼疾卻惡化得很明顯。當你站立時,你挺拔的弓足已不復可見,代之的是萎靡的精神(整天昏睡)與無力的雙腳,甚至會疲弱地向地面趴下去,我便有了心理準備。感覺上,你離死亡比我更近,我希望我能分擔你的病與痛,基本上卻是不可得。
 在你死前,我的胃口極佳,由於運動與工作而消耗熱量、氣血暢通及筋骨柔軟的緣故;而你卻無法進食,必須由旁人用灌的方式餵你。後來你對其他事情更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鎮日臥床不起,即使渴望再到我的臥房去做最後一次的巡視,也需要旁人攙扶。
 我觀照我自己的恐懼,面對你即將死亡而生起的,是因為害怕失去你,才會有的。但你卻不理會死亡的嘲弄,仍然是那麼盡責地想要顧家,稍有體力時,就掙扎著要起來巡視家裡,看看你所熟悉又喜愛的這個地方。儘管癌細胞已經攻佔你的全身器官,你的腸胃依然工作到最後一刻;在早上七點鐘,當奶奶發現你的胸腹已因為無氣息而不再起伏時,也發現你留下了最後的六顆屎粒,形狀渾似湯圓,儼然告訴我們功德已圓滿!偏黑色的它們是如何滾出被包在你臀部的紙尿布之外,來留給我們的呢?直到現在,我們仍覺得不可思議,而答案仍是個謎。
 終於,你已過完了你的一生,即使受到了病痛百般折磨,你的面容仍保有著美,神情裡有幾分安詳;而未亡的我,日子還是得繼續過下去;對你的不捨與想念,會獲得昇華。畢竟你的天命如此,目前我仍無法做到捨離,只能忍別!我除了對你忍別,除了不拘縛汝靈之自由,還能如何呢?
 總有一天,我也會像你這樣老去;但當我面對逐漸迫近的死亡時,是否我能夠做得像你那樣好呢?
 16年半的共同生活時光,6000多天的晝夜,雖說「無不散之筵席」;但無論你是死是活,已不影響家人對你的愛,我們對你的愛,早已超越了生死局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Nene。
 你的心靈,更像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善解人意的你,想必也不希望我們過於悲傷吧!
 奶奶對於生離死別,比我看得開,幾次在我跟她討論到這方面的這種大事時,她的回答總是:「動物就是這樣啊,該死就得死,人都這樣了,狗也是同款!」
 我們曾經私心地希望,讓你活更久一些,且愈久愈好;但天命豈是我們所能違背的?但我相信,那不是結束,此世之生死,是過往無量劫的屢生屢死之延續。
 家人們討論該把你的骨灰安置何處,想起你生前的點點滴滴,只要我們在的地方,就是你最喜歡的所在,買了一個盆栽,將你的骨灰撒在裡頭的小桂花樹下,讓你回歸自然,且暫時擺在陽台上,那地方,我常伴著你一同享受暖陽的照耀。
 你頭七過後的第二天,你的遺體就要依照禮儀火化成灰了;而你的所有日常用具,就暫時留在原地吧,我們不忍馬上收起它們。
 這幾天我一直念佛號與經文迴向給你,也一直遲疑著,還不知道該如何結束此文,無意間在工作之際卻發現一隻飛蛾,它的身軀與你的毛髮同樣具有褐色,不知何時竟棲身於我工作服的下肢的褲管上,大不足以妨礙我的視線,小不到能被忽略;我用指尖三次想要輕輕地撥開它,它卻不想離開,然後飛到我工作時佩戴的防疫口罩上,棲息在我左眼的下方外側;它所帶來的溫馨融洽的感覺,跟你生前給我的陪伴是一樣的,使我心稍感慰藉。我任它停留在那裡,難道是你捎來訊息,向我做最後的告別嗎?直到我用面紙擦拭我為你流下的幾行難捨之淚,它才驚動而飛開去,就此不復回來,難道是你希望我莫再為你落淚嗎?
 在你火化當日,我繼續為你念佛號,還有一部阿彌陀經,到了大約完畢的那一刻,我心頭突然一震,預料你已成灰!我下班回到家,透過轉述,得知家人燒了七朵紙蓮花給你,望你於彼界受用!奶奶說你在火化前仍一如生前那般美麗,雖然在冰櫃裡已藏了九天。「七」是奶奶最喜歡的吉祥數字,之所以那樣選擇「七」的朵數,是她對你的好意。
 在你火化翌日,我看見飛燕護巢情景,心想,如果你還活著,仍會為此一景象而興沖沖,且告訴我們說,你也看見了。
 你就是這麼善體人意又討人喜歡,我吟詠成句:

候鳥南飛,遺舊巢於北簷;
汝今死別,留新傷在我心。

 你火化後的第四日,你哥哥,也就是我侄兒,帶回來了兩樣物品,是用你生前老年的照片做為圖案,印製而成的抱枕。
 你的奶奶,也就是我母親,說你過世之後她在家裡獨處時感到有點落寞;當你哥哥提回來這兩樣紀念物時,她老人家把它們抱在懷裡,緊緊地擁著,說那柔軟的質感就像在你生前抱著你那樣。
 你火化後的第五日,我下班回到家打開大門時,猶習慣性地從玄關望向你生前的臥眠處,直到我的意識一下子醒轉過來,才又面對你已離世的事實。
 參悟你的死亡所留給我的課題,雖說陽壽之長短受到諸多變數之影響,而非一個定數,但從另一個層面來看,今後我活得愈久,你死去的那一天,你的忌日元年,就離我愈遠;但我與你重逢的日子卻是愈接近的。
 續為文再記你時,你羽化已經過了八天,家附近的森林公園裡的梔子花,仍然合乎時節地開放了,野生鯛魚仍然在城市溪流的污水中艱苦地求生存,而曾經令你過敏以致臉頰浮腫的那一叢不知名的花,又盛開了;這世界的運作依舊,但你已做完此世的功課,你的進度是比我們超前了。
 情深則念切;但願此別乃是下一次重逢的開始。再相見時,我們當有似曾相識之親切感,無論各自換成哪種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