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思
前天早晨二弟來電話「大姐,要告訴妳一件奇怪的事,我們家小妹今天忽然哭起來了,而且持續哭了四、五分鐘。」
小妹會哭了!小妹會哭了!五十多年失去哭笑能力的小妹會哭了!我一時被什麼東西刺痛般,簌簌的淚水滾落下來。
二十三歲以前的小妹是一個嘻笑玩樂正常的女子。二十四歲她申請出國到紐約讀博士班。
一年後校長來信「請快將你們的女兒接回家去,她精神失控嚴重,半夜吵鬧讓寢室同學不能安睡……。」
我們不知道那一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是小妹一段謎一樣的人生。
回來台灣的小妹展開漫長跟病魔奮鬥的人生,有幾次是救護車五花大綁送去精神病院的。
斷斷續續醫院家裡來回著,直到照顧她的父親,失憶症嚴重後才長期住院病情穩定下來。
父親偶爾從失憶的夢境裡醒過來「紐約讀書的小妹需要寄點錢去嗎?」
二十四歲後的小妹失去了所有情緒表達的能力,臉面永遠是雕刻的版畫,人生的悲喜似乎全蘊藏在她呆滯的眼神,僵硬的臉面肌肉中。
現在小妹忽然哭了!五十多年禁錮的情緒開放了一條讓悲傷走出來的小路。
二弟電話繼續說「那天我照往例送錢給安妮塔,跟小弟閒聊家常。」安妮塔是照顧小妹十年的印尼看護。在她悉心照顧下,小妹過了十年最安定平靜的生活。臉面雖然仍然沒有表情,但是線條卻從僵硬漸漸趨向平和。
父母生前最不放心的是最小的一兒一女。小妹病重,小弟也長期身體多病。父母留給他們一棟共同居住的房屋,一筆不少的生活費用。
二弟跟小弟聊著「我們家兄弟姊妹六個,大概活得最久的是小妹。因為她一直生活在無欲無求的簡單思維裡。」二弟看看安靜坐在輪椅上的小妹。她因為多年服用藥物的副作用,已經失去大部分語言表達的能力。簡單的二哥、大姐、好、謝謝等的單詞可以說,成句的話就難以為繼。這幾年記憶也開始漸漸消失,不再記得以前記得清楚的銀行存款存摺等。但還能記得「妳是大姊、你是二哥…….」
二弟接著說「現在我可以照顧她,等我們都走了,誰來照顧她呢?」沉默了幾分鐘,二弟說「那天問我的大兒子『我們走了,你可以照顧生病的姑姑嗎』?他考慮了幾分鐘回答說『好的,我可以照顧姑姑。』。」
小妹就在這時放聲大哭,像突然碰觸到身體的一道傷口。
我和二弟在電話裡討論著小妹為什麼忽然會哭了?
是突然恢復了部分過往的記憶?是知道所有的兄姊離去後,還有她的侄子可以依靠,所以放心所以感動?再或者她不捨所有的兄姊先她而去,特別是照顧她多年的二哥。
二弟在父母走後,一直竭盡心力照顧小妹。請外勞、看醫生、送急診、拿藥、打針等等。現在更安排他的兒子接替照顧的工作。我這長年住在海外的大姊非常感謝他。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小妹,安妮塔說「大姊放心,小姊姊沒有再哭了。啊!也沒有笑呢!像以前一樣平靜的樣子。」
過往的記憶卡住在那一段停擺了,會不會有一天卡帶鬆綁,突然連結上二十三歲前的嬉笑玩樂,會哭也會笑呢?
有哭就有笑啊!如果有一天小妹會笑了,那該多好!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