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加斯東‧巴舍拉有一本光是書名就好美的著作,《夢想的詩學》,而他在著名的《空間詩學》一書中,已提出「日夢」的詩元素,「作夢時,我們都成了不自知的人類學家。」好美的觀點。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則說,詩與夢是手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夢與夢想,總使人神魂牽繫。然而,很可惜地,現代人愈來愈無暇夢想,夜夢也零散飄忽如呵氣,即使有心回顧,多數時候卻無法召喚。
在我身邊,有兩位擅寫夢的詩人,亦師亦友的羅智成老師,以及我最密切的創作夥伴,好友詩人陳威宏。他們對於夢的重視,對於詩與夢之手足關係的確信,一如波特萊爾在《人造天堂》中,半轉述德昆西的《一個吸食鴉片的英國人之懺悔錄》,提出做夢並非人人具有的天賦,「作夢的才能是一種神聖而孤獨的才能,因為這種才能需要孤獨,以便能夠自由的發展;人愈是全神貫注,愈是能夠廣泛地、深刻地幻想。」
那麼,作夢也是種才華。
很可惜,我沒有這項才華。尤其因長年倚賴安眠藥,夜夢隨之瑣碎飄忽,與我的關係日漸淡泊。
羅老師有知名的「夢中三書」,我聽他談過:由於夢具某種奇想特質,應該是詩最初也最重要的特質;然他亦感嘆,詩人對這塊領域愈來愈不重視,反而其他文學藝術創作者大量使用其特殊元素。「我覺得詩與其他文學形式最主要的不同,在於所謂『詩人破格』,即擁有率性去想像各種不同任性連結的特權。」羅老師說。而威宏呢,更年輕氣盛,信念也更單純執著,開拓著夢境詩學,昂揚道:「即使我一輩子寫夢,又如何呢?」
他們都令我羨慕。然而,正因我不擅於做夢,偶爾,還能記得的一些悲欣交集的夢,格外令我沉吟久久。從小就聽說,多數人的夢中基調如黑白畫片,僅少數對於色彩特別敏銳的人,例如畫家,能做彩色的夢。我到現在還恍然不知,自己的夢究竟是黑白抑或彩色的?按理而言,我做的該是黑白的夢,因我拙於圖像。可是,為什麼我回顧自己每一個夢,並不是老式電影般的黑白襯底——
我感覺,屬於自己夢的膠卷是16釐米式的老派褐,偶爾有種末日橘——我做過一些關於末日的夢,遺失的夢,例如我重視的人遠去,卻擱淺一件棒球外套在我身邊。這件外套,就是屬於我的明室刺點。
夢過幾次末日,無論夢中夢醒,感傷遠大於惶恐。印象最清楚的一場,末日執行者一個個槍殺有生息的人,逃逸的人,最後竟然只剩下我,執行人舉槍躊躇,「求你,也射死我。我不能忍受獨活。」我在夢中央求。獲允,竟死得平安近乎甜美。我能記得的夢,幾乎不是末日之夢,就是關於生離死別。我明白,這是出於自己從小對於離別,懷有異常的敏感哀零。
范仲淹寫得多好,「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這闕詞,尤其這幾句,我從國中起就非常動容。能睡好,是福。做美夢,是福。不淪於黯鄉魂、追旅思,是福。無論是否寫詩,清平小調般的日子是最大的福。之於現階段的我而言,雙親健在,女兒還是會膩著父母的年齡,這是最好的時光。
不可能永遠擁有的,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