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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書畫同心

 王鼎鈞
 據說「文人自古少同心」,不過也有天作之合。「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那是說王維同一個人,如果這個畫家的畫中有另一個詩人的詩,或者這個詩人的詩中有另一個畫家的畫,那就是難得的佳話了。
 柯府老哥畫了一副「魚樂」,為了魚,他先畫墨荷,莖葉如斧劈成,有齊白石趣味。莖葉之間來一朵荷花,也許是蓮蓬,他似乎受現代抽象畫法的影響,看上去也像一隻肥大飽滿的複眼,炯炯有神。就在這隻大眼睛下面一隻小魚游過來,寥寥幾筆。一如八大山人畫魚,他沒有畫水,從線條見柔軟而有彈性的魚身,在水中張開的魚鰭魚尾,只覺得滿紙空白之處都是水的浮力張力。
 無巧不成詩,柯府老弟拿魚比喻靈感,他說「魚」總是在早晨,晚上,不定時游來游去,總是在睡時醒時敲我的門,以突襲的方式給他靈思妙想。游魚旡聲,卻能「敲門」,這就轉型換位,與靈感掛鈎。經他筆觸點染,老哥這幅畫的主題雖然是魚,魚在畫中卻如不速之客,乍見予人意外的驚喜。沒有魚,縱然有蓮有蓬,也是寂寞的舞台,魚來,名角出場,令人產生許多期待。
 以上這一詩一畫,無心出岫,居然若唱若和,東鳴西應。這樣的例子不止一篇,呈現在柯府這哥兒倆合著的《畫說》裡。老哥柯青新能畫,老弟隱地能詩,手足情深,心電感應,輯成這本臺灣文壇絕無僅有之書。
 「晚年惟好靜」,中國的詩人畫家殊途同歸,《畫說》一書,柯府昆仲各自表現了這個境界。柯老弟筆下,後院「坐」著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一片落葉,這個「坐」字令人讀來出神。旁邊一棵樹,「俯首悼念自身飄落的一個家人」,然後,詩結束,景定格了,不增不減、不生不滅,我認為這是寫靜境,而且寫得非常之好。
 老哥呢,另有一手。他畫秋天的桃源,不見桃源,山擋住了,也不見山,滿山都是森林遮蓋了。秋天,黑色的樹葉仍然很密,中間也有一小塊淺紅,桃花退位,紅葉接班,這就顯得把塵囂完全排除了。尤其是畫滿全紙,不留寸白,強烈的表示桃源中人與我們不共戴天。他也非常成功的顯現了靜境,靜到極處,「薄暮漁樵乘水入」,「近入千家散花竹」,都不必一提了。
 《畫說》一書,承名詩他是名畫家的席慕蓉教授作序,提到柯府雙傑一詩一畫互相增長的情形,令人羨慕。就寫作經驗來說,寫文章的人的確要常看畫,(我們叫讀畫),畫家提醒我們注意佈局,觀察的角度,怎樣誇示事物的特點。我也建議學畫的人常常讀詩,詩必須使用意象,意象就是畫意,詩裡藏著「畫境」,對畫家有啟發。《畫說》一書,長短互補,相得益彰,現身說法,善哉!

 程奇逢
 讀董橋散文集《記得》,裡面引齊白石詩一首:
 重陽時節雨潺潺
 四五花蔬院不寬
 老歎學人籬下種
 種花容易折腰難
 語言平易,但如果能夠說出早已存在人人心中,卻還沒被人說出的話,便是好文字。對不再年輕的人來說,「種花容易折腰難」。
 齊白石畫多,詩也多。他好像特別愛畫魚,比畫蝦畫蟹更加寫意。配有詩的魚畫有好多張。他中年有一畫「雛雞小魚」,配有一詩:「草野之狸,雲天之鵝,水邊雛雞,其奈魚何」。幾條擺尾轉彎的魚,一下就把魚兒在水中柔美的身姿和悠忽來去的動態表現了出來,岸邊還有一群毛茸茸的雛雞,直勾勾盯著水做非分之想,此刻它們是外面嘈雜世界的象徵。這群小雞奈何不了水中的魚兒。草野之狸,雲天之鶴也同樣奈何不了水中的小魚。風輕雲淡,春水盈盈,色墨之間,妙筆落處,那些無拘無束的水中游魚正是畫家嚮往的自在生活。
 也有詩人畫畫的,前幾天與一個朋友通電話。我說:「疫情期間,你不能會朋友,不能亂走,空閒時間多了吧?」他說「我忙極了。11月南京美術館要給我辦個畫展。美術館場地大,我的畫也得尺幅夠大,以前畫的大多是小畫,這幾天在趕幾幅大畫」他是詩人北島。
 2012年後,他開始作畫。2018年5月巴黎地平線畫廊首次舉辦他的個展「此刻」,展出他的24幅「點畫」。
 北島的詩《在天涯》:「群山之間的愛情/永恆,正如萬物的耐心/簡化人的聲音」。詩人作畫時把畫家使用的線、型,簡化到點,用或深或淺、或濃或淡、密密麻麻的墨點,畫出一幅幅若深谷河川、無垠荒原,如波光粼粼、風卷雲舒的畫。形象藝術變成一首首詩歌,詩變成一種形象可見的結構。
 北島自己說:「 我在一首詩中寫道:必有人重寫愛情。在某種意義上,每個人和墨點相仿——聚集與四散,迷茫與尋找,就像普希金說的『自由的元素』那樣。我特別強調的是,墨點來自于獨立自由的個人意志,在黑暗的深淵之中沉浮、碰撞,突然會被某種光芒照亮。」
 法國印象派繪畫與以波德萊爾為代表的的象徵派詩歌都產生於19世紀中葉,而英國的「布魯姆斯伯裡團體」裡則有意識流作家佛吉尼亞·沃爾夫與後現代主義畫家鄧肯·格蘭特等人同在一起活動,他們不是互相交流影響的嗎?
 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展出過「畢加索雕塑展」,我參觀時常常被那些後現代藝術手法,比如變形、錯位、碎片化等所吸引,讓我思考它們與現代詩歌創作的關聯。有一個石雕作品,標題是「女人頭像」,兩個方向相反的女人頭長在同一個長長的的頸子上,我想起墨西哥詩人帕斯的一首詩「面對面的兩個身體/有時候是兩條根/盤纏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