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

■劉鈺
 當年,我服役時在台中清泉崗鐵道營。報到時,扛著軍用背包,下了客運車,迎面撲來的是一陣熱風,腳底踏著紅土地上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鵝卵石,這單位讓我有機會遇到尚未退伍的老兵。
 工務連的任務是維護鐵軌及路基,平日執行鐵軌、枕木與道渣更換與緊實的重力活。一擔擔碎石子上上下下,超大的十字鎬刺入藍天,又重重的砸入碎石中。一條條鐵軌在老兵們的肩上扛上扛下,換好鐵軌後,又要在新枕木上釘入一根固定鐵軌的巨大鐵釘。在現場指揮的是位士官長,曬成紅黑色的國字臉,橫七八豎的蓬鬆頭髮,加上矮壯結實的身子,與生俱來就有股架勢,記得他的長統靴上總是佈滿了塵土,滿口的煙燻黃牙,笑起來有點靦腆,臉上卻佈滿了滄桑。跟許多來台的老兵一樣,沒有結婚,下了工就是一瓶紅標米酒,幾粒花生,碰到我會大聲的喊著:「排長,喝酒!」
 半年之後,我調往運務連,連上成員仍以老兵為主,他們無論是開火車,連接車廂,裝載貨物,動作都十分嫻熟。有一次,火車頭在營區內出軌,我們幾個軍官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老士官們卻三兩下就把車頭移回了軌道上。汽笛重新響起,火車頭冒著濃濃的黑煙,嘶嘶的噴著蒸汽,駕駛員向長官們敬禮後,比著出發的手勢,車頭平順地緩緩前進,大家才鬆了一口氣。
 連隊射擊比賽即將開始,運務連的制式武器卡賓槍,不知道多久沒用了,我找到管槍枝的士官長,商討對策。我在軍大衣內揣了一瓶高粱酒,加上小菜,就著庫房內的昏暗燈光,邊吃邊喝。酒酣耳熱之際,我請他把卡賓槍整理一遍,以備射擊比賽之用,他沒搭理我。隔天晚上,我看到庫房的燈還亮著,原來士官長正在整理槍枝。之後的三個晚上,我倆一起把百多支槍保養及校正完畢。
 退伍後,我曾在小鎮海邊的一座養鰻場任職,場長黝黑的臉,常挺著肥壯的肚皮,在辦公室旁邊的空地上,揹著手走來走去。會計瘦巴巴的,精明幹練,走路駝著背,喜歡找我談天說地,有時候還真聽不懂他說什麼。管總務的先生,手上捏著老花眼鏡跑進跑出的。辦公室邊就是縱橫阡陌的魚池,池邊臨時搭建的小木屋住著工作場員,他們都是退伍老兵。
 場員們六點吃早餐,等池水放的差不多了,開始下池牽網捉鰻魚。當時他們多還身強力壯,費力地挑著數十公斤的鰻魚,由滿是爛泥的池底踏上階梯,一步步走上池邊,再到蓄養池,一路上的吆喝聲,打破了晨間的寧靜。
 管理這些老兵的有位小組長,平常叼著一根菸,非抽到濾嘴邊才丟,夏天他習慣穿著破舊的內衣褲、一雙雨鞋四處走動;冷天則披著棉襖,穿著長褲,外面套著防水青蛙裝,下池撈魚。小組長的能力強,管理這些老兵,很有一套;凡是發酒瘋的,罵人的,怠工的,都能在他手中輕易解決。多年後,我到鹿港出差,在以往工作的魚池邊,巧遇巳老去的小組長,他痀瘻著背,步伐緩慢,眼睛灰矇矇的,耳朵幾近失聰,我大聲問他,還記得我嗎? 他搖搖頭。十多年前養鰻場結束後,他不願去榮家,寧願躲在魚池邊的小瓦房裏,成了獨居老人。
 退休後偶然經過二仁溪口附近的村落,突然心生一念,想打聽三十多年前的過往。村民回說,還有檢查哨的老兵住在溪邊低矮的小房子裡。正午之際,燠熱的陽光讓人頭皮發麻,河邊的老兵聚落搭在一片綠蔭下,小小的涼亭內坐著兩人,一老、一少。
 我趨前禮貌的請教老人,對上述往事是否有印象,這位近九十歲的老兵記憶猶新。當年五十多位守海防的同僚,目前僅存五位,有兩位常回大陸。「回去做什麼呢?」老兵說,汕頭老家已經沒親人了,臺灣就是他的故鄉。年輕的漁人說,很多老兵晚年被女人圍繞,最終兩袖清風;也有的省吃儉用,將畢生積蓄慨然捐出,作為公益。
 我請老兵代表所有海防戰士,接受我最高的敬意,我用力靠腿行舉手禮,並說:「感謝你們當年的義行。」老兵回了禮說:「謝謝長官還記得來看我們。」揮手跟被歲月逐漸遺忘的老兵道別,心中沉重,梗塞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