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先昌
當過軍人的,沒有不知道搬火山這個名詞。它是記憶中令人難忘的小吃小聊,但卻是在緊張生活下的鬆馳,是天南地北胡扯亂蓋的共聚,更是「軍令如山唯有服從」壓力下的解脫。
軍人從學生開始,那一身制服,已然制約了個人的言行舉止。臂上的槓槓,更能定出你有多大的發言權。在校區裡,全校長官、學長都可以指揮你,回到系上,兇如惡虎的直屬學長更是剋星,你能做的就是大喊「是!不是!沒有理由!」
受完三個月的入伍訓,一趟夜車在清晨把我們送回北投。下車整隊步行,校門口已有列隊的學長姐迎接,但觸目到「入伍是煉鐵,返校是煉鋼」的標語,心知不妙,果然本影劇系另創一個「新生三週」磨練;於是,課間、晚上就是學長發威時候,能熬過這個階段,才算被列為系上的一員。
學長演出,我們必須跟戲。說得好聽一點,就是從搬舞台道具、調整燈光音效,到導演指導走地位及觀戲一系列過程,另一就是當苦力搬重物,攀高手調燈光,爬低移動佈景,一年級嘛,就得做所有雜工,這就是學習的過程。
位於西教育區的影劇館,儲藏室有好幾大間,豎立著舊戲拆下來的佈景,堆放著還堪用的大型道具,東西塞得滿滿的,僅能一人通過,我們常在汗水揮發過度時刻,鑽進成堆的佈景中,找到一個空位,紙板一墊躺下歇息片刻,直到同學呼叫再起身。
一次為招待外賓,有九十分鐘的藝文表演;先是影劇系的話劇演出,再來音樂系的演奏與獨唱上場,我們須在十分鐘內把台上佈景道具清光,把鋼琴推上台。於是待命在後台,幕一落下,搶身而出就分配好的位置,一陣快速拆台搬離架琴,大約七分半就完成工作,每個人累的氣喘噓噓,還必須裝作沒事樣。
節目繼續,已經沒我們的事了,阿忠招了招手叫我,跟著他出了後台,他說:「到佈景間去。」於是一齊到達那裡,室內沒有開燈很暗,跟著阿忠左閃右閃進去後,喝!好幾位同學在座,也有現在已成名作家、演員的女同學在場。他們已清出一處空間,擺放了一個矮几,點了一隻蠟燭,几上有著滷菜、涼拌菜、炒青菜,還有乾拌麵,當然紅露酒也倒滿杯子,大夥舉杯互碰而飲,真是爽快呀!
這已是晚自習時間,自治幹部到處尋察,看有沒有閒逛人等,幾次經過我們所在之處,我們就噤聲不語。幹部肯定聽到人聲,但是就是找不到人。幾次尋查未果後離開了,恢復了我們自在的「侃大山」,互相打氣鼓勵。
菜如何來的呢?原來老王放假出去,在學校圍牆後面有一阿財麵攤,就講好以後要點菜,請他做好遞過牆,菜錢我們會包好丟出來,以後就如此照辦。我們在緊迫的時間裡,找到自我休憩的空間,洞天福地,好不快活,但阿財老闆我直到畢業也沒見過他面!
「搬火山」源自在南部受訓,從預備班上來的官校同學會準備好酒菜,大家吃喝一番。這是革命情感的顯現,不同於家裡飯館的吃法,菜就那幾樣,以花生米、滷菜為大宗,高粱是喝不起的,紅露、五加皮、竹葉青倒是常見,當時好像不流行啤酒,總是在酒酣耳熱之際散夥,凝聚了三軍四校同學情感,逐漸步入了成人行列。
下部隊後,澎湖冬季凜冽的西北風,那一襲冬季軍外套並不擋冷,全憑年輕身骨撐著。另外就是三個排的資深士官,輪流搬火山。常是汽油桶上架著大鍋,不知哪裡弄來已處理好的野狗,就著中藥、米酒、大白菜燉著,未幾就香飄十里,他們叫著我去吃,我對狗肉有忌諱,但也不忍掃弟兄們的興,於是只吃大白菜,喝兩口酒,就藉故離開。但每次休假回台時,我一定會帶一瓶高粱交給士官長,為此他們又再搬一次火山,但也會為我開豬肉和辣椒小魚干罐頭及準備炒花生米。
移防回台前夕,我接到調職命令,同在菊島空軍防砲連同學為我餞行。他選在海軍眷村旁的小吃攤,帶上他新交的女友,讓兼職的士官長老闆炒了幾個菜,又煮了水餃,仍然配上小酒。這是一個儀式,送往迎來的一個環節,吃了這一餐,隔兩日我就搭C-119向新單位報到,離開了跨三年的勁風、枯草與大海。
一年之後,我再調陸光藝工大隊。這時空軍同學也移防返台,在木柵路一條巷弄裡,也是退伍老兵開的小館,我為他接風。老兵的川味牛肉麵夠勁,滷菜冷盤香味十足,入口耐嚼,就著酒一口、菜一口,話題扯不完。末了我問他:「女友呢?會來台灣和你相聚吧?」他悶了一口酒,苦澀一笑:「她家有機車行,她是會計兼叫料離不開,她要我留在她家鄉奮鬥,我也有困難,就這樣,分手了!」
在星月交輝下,我送他到台北車站搭夜車回南部。之後,工作也逐漸駕輕就熟,同事聚會都在館子裡,那種不拘地點,把小菜佈滿小桌的搬火山,逐漸離我遠去,再也沒有搬過火山,但是那種小酒小菜、情意相聚的氣氛,永遠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