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炎輝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早就被淡忘了,猛一聽還真意會不到是那個女人打來的。
終於等到電話了,但不是她一直在等的人打的,或許她已不期盼會再聽到他的聲音,所以聽到那個女人講他的訊息,竟也激不起一絲漣漪。
「妳跟我講這些幹嘛?」那個女人還囁囁嚅嚅的說著,雯娟就迫不及待的打斷她,內心湧現的厭惡感已撕裂了理智線。
「妳先不要生氣,這是我最後一次打電話,妳寫下來,去不去決定權在妳。」
她抄下病房號碼。那個女人說他現在住進台南某醫學中心,雯娟感到一陣錯愕,以為是接到詐騙集團電話。
「生什麼病妳去了就知道,電話中講不清楚。」那個女人匆促掛斷電話,宛如只是通知她說有一件通報遺失的包裹找到了,要她去領回。
雯娟只是舉棋不定,並沒有忐忑不安。雖然那個女人說不會出現在雯娟的視線範圍,而雯娟打死也不想見到那個女人,永昌呢?我還想見到他嗎?什麼病嚴重到要開刀?永昌原本就有高血壓和高血脂慢性病,平時又愛抽菸,就不相信那個女人有多會照顧。雯娟心裡嘀咕。
從台南後火車站出站,醫院就矗立在左前方不遠處。雯娟從校園穿過。年輕的莘莘學子有的成群在草坪上做團康,有的騎著單車從旁從容而過,有無盡的青春可揮霍,真好。
如果兒子念的是這所大學,或許就能和她一起去醫院探望,少些不自在感。但或許他也不想去看他爸,畢竟三年多了,我都無法釋懷,又怎能期待他會願意呢?
她也不知道永昌需要什麼物品,反正24小時的看護也請了,開完刀若順利,待一兩天就回去了。趁這次南下也打算順便告訴他,若恢復得差不多,就到戶政事務所把離婚辦一辦,免得彼此牽腸掛肚。
金融海嘯那年,兩人胼手胝足、好不容易才稍具規模的鐵工廠撐得很辛苦,上游原料供應商要拿到現金才肯出貨,下游廠商跳票的、跑路的,狀況層出不窮。最後是雯娟出面向親朋好友周轉,四處借貸,才渡過關廠的危機,但也不得不把三分之一的股份讓渡給出資資助的一位長輩。
永昌的個性向來遇到挫折就裹足不前,反倒顯得雯娟是女強人,否則不會有後來那番榮景。
永昌沒想到拉開床簾探頭的竟是三年未曾謀面的妻子。
看著形容枯槁、瘦了一大圈的永昌,不知是病情之故還是那個女人沒照顧好?雯娟好生得意,有一股報復的快感油然而生。病房裡的寂靜懸在兩人之間,幾乎觸手可及,兩人一時相對無語,眼神即使聚焦,也看不到彼此的靈魂。
永昌心裡盤算著怎麼開口,反倒是雯娟先出了聲:是那個女人通知我來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美茵會打給妳。」
(美茵?叫得還真好聽!)「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說完這句話後雯娟挑著眼觀察他的反應,只見他一臉呆愣,表情寫滿了淒楚。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檢查完也許就沒事不用開刀了。」永昌不知道該不該跟雯娟說得太詳細,顧左右而言他:「妳……妳和威德還好嗎?兩年前我見過他。」
「我們好不好不用你關心,顧好你自己就好了。」雯娟沒好氣的說。
趁著護理師進來換點滴,雯娟請她幫忙找主治醫師來說明病情。
「喔,前天醫師已經跟徐太太說明必要檢查及可能開刀的原因了。」護理師輕巧的調整滴速,漫不經心的回答。「我是他太太。」「啊,我們還以為簽手術同意書那位是徐太太哪!」她聳了聳肩,說完就一溜煙離開,留下永昌一臉尷尬地面對雯娟。
「既然手術同意書都簽了,那個女人還打電話給我做什麼?」
主治醫師看起來好年輕,特意留的落腮鬍加上無邊框眼鏡並沒有增加多少權威感。他不疾不徐的說:「徐先生來急診時就有腹痛、排黑色瀝青狀糞便,再加上大量便血的情形。他說他有長期喝酒應酬、飲食不規律的習慣。」雯娟附和著點了點頭。「他還說最近腹部燒灼感、飽脹、噁心等症狀很頻繁,吃了藥舒緩了就不在意了。看來胃潰瘍的機率很大,我們先幫他安排住院做無痛內視鏡檢查,若發現胃穿孔就要緊急手術。放心,是小手術啦。」醫師解釋完就匆忙離開,彷彿這只是個例行公事。
雯娟不喜歡交際應酬,和顧客喝酒博感情的事就順理成章落在掛名總經理的永昌身上,等到公司漸漸地上軌道後,雯娟想落個清閒,就把經營權都交給永昌,開始勤上健身房、跳國標舞、練瑜珈,可惜對日漸發福的身材沒改善多少。她也為了想要抓住永昌的胃而去學烹飪,她幻想當他回到家,桌上就有她剛學會的一道道美味佳餚等著他吃光光,讚美她幾句,接著去沐浴,最後在床上慰勞他。
美好的期待總是事與願違,在永昌眼裡,老婆煮的永遠不如餐廳的山珍海味,最後精心烹調的食物都成了她身上的贅肉。
她更沒料到平時均衡飲食、規律運動也會和更年期扯上關係。明明才四十出頭,在跑步機跑不到幾公里就感到心悸、燥熱,月經還有,只是有時不規律。上網查種種跡象,才驚覺該去就診了。
「荷爾蒙雌激素濃度偏低,骨質也有疏鬆現象,如果月經一整年都沒來,就可能是更年期到了。」醫師眼睛看著螢幕開處方,同時交代注意事項。
她回想起最近和永昌的床事總是提不起勁,沒幾下就腰酸背痛,搞得性趣全無,最後草草了事。永昌嘴上不說,從他的眼裡卻看得出失望,反觀永昌還生龍活虎一般需求無度。有幾次完事後,雯娟還打趣說:「我給你錢去找按摩女郎發洩如何?」
那天開他的車載他回家的,就是美茵那個女人。
「總經理夫人,您好!」美茵甜甜的稱呼著,「總經理喝茫了,我幫忙開車載他回來,幸好他還記得回家的路,呵呵!我是他的秘書,我叫黃美茵。」
美茵看起來三十不到,一身裝扮光鮮亮麗,雯娟當下就相形見絀。
「我在她眼裡會不會看起來十足就是個黃臉婆?」脂粉未施的雯娟慌忙地用手梳理亂掉的髮型。
(他的秘書幾時換了,我怎麼不知道?)雯娟接手將永昌攙扶過來,一身的酒臭味就迎面撲來,一個踉蹌差點站不穩,美茵適時伸出援手。
「是喝了多少,以前也沒醉成這樣過,血壓恐怕要飆高了。明知道會晚回來也不先打個電話回家?」雯娟也不知道是在對誰抱怨。
「今晚是招待彰化來的王董,生意談成了,席後又去續攤。」經過玄關時美茵這麼說。
經過一番折騰,總算讓步履躝跚、跌跌撞撞的永昌癱坐在沙發上。
「他去應酬都會帶妳去嗎?」雯娟順口問了一句,一邊幫永昌脫掉西裝外套。
美茵輕描淡寫的回答:「也沒有每一次啦,我問過總經理怎麼從沒帶夫人出來過,他總說您不喜歡交際應酬。」
「也是啦,妳坐會兒,我去泡個茶,還是妳要喝咖啡?」永昌此時已歪歪斜斜的整個人躺在沙發打起鼾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帶著用他三分之一股份換來的兩千萬和那個女人遠走高飛。當兩人的辦公桌同一天放著辭呈時,所有關懷的、安慰的、詢問的電話、簡訊、LINE排山倒海而來,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他未曾留下隻字片語,她被背叛得莫名其妙;他和情人逍遙快活,她卻落得無地自容、顏面盡失。
一開始,她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躊躇而行。有時還會在人群中搜尋他的背影,想著或者能在街角的餐廳櫥窗看到他用餐、從停在紅燈下的車窗裡看見他,至少給她一個理由,哪怕編個藉口騙她也好。
她也曾想要去問所有的親朋好友有誰知道他的下落,但知道又如何?她拉不下臉去求他回心轉意,何況男人一旦變了心,就算十頭驢子也拉不回來。認清事實後她就開始放縱自己,不再上健身房、大吃大喝、買名牌犒賞自己,儼然開啟棄婦模式。
直到有一天兒子跟她說:「媽,老爸走了,不要連妳也不要我了。」她才驚覺不知已忽視兒子多久了。「我的人生到底怎麼了?何苦為了一個渣男蹧蹋折磨自己,活得像陰溝裡的老鼠,如此不堪?」她索性把她的股份也賣了,母子兩人日子過得倒是平靜。
她不願像愛爾蘭賽爾特族的刺鳥,一生都在尋找一棵長滿尖刺的樹,再將胸膛往尖銳長刺撞去,以生命鳴放出動人天籟。
一年後兒子威德考上台中某間大學,永昌去學校找他。
「我到系辦問你們上課的教室,我不知道你選了那些課,只好每間找,接連三天鍥而不捨地找,總算找到了。」永昌面露微笑看著扳著臉的兒子說。
「很高興你上大學了,你媽……她還好嗎?」威德不發一語。
「我很對不起你們,尤其是你媽,我……」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很忙,以後不要再來騷擾我了。」
「我知道我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感情的事你還不瞭解,」
「說完了沒有,我要走了。」
「我長話短說,我希望你媽她同意離婚,但不要傷害到你……」
「去你的!」威德聽也不聽,拂袖揚長而去。
「先生你終於醒了,我去叫護理師。對了,太太有留一封信要給你。」
「哪一個太太?」永昌有氣無力的問,身上還插著點滴針管。
「就第一位太太啦。」早就看盡病榻旁悲歡離合、親情冷暖的看護,挺會察言觀色,知道不能亂嚼舌根。
永昌想瞭解麻醉後的內視鏡檢查是否也查出胃穿孔或胃出血,正想要呼叫雯娟,才想到進檢查室前她丟下離婚協議書,說等他開完刀就離開。美茵則是從簽了手術同意書後就再也沒出現,猜想許是不想與雯娟碰頭才沒來。望著手中的信,他趁看護不在,費力地打開。
永昌:
謝謝你三年來的照顧,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別的國家了。你不要怨我不顧情義,在你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離開你。當初你說會給我一個完整的家我才跟了你,後來你說不要孩子,又遲遲不辦妥離婚手續,你知道我一直活在缺乏安全感的恐懼中嗎?我們越來越像兩隻生活在同一空間下的刺蝟,一個膽怯易怒,一個緊張愛發脾氣,是不可能奢望不被對方刺到的。你以為凡事不在乎裝久了就會沒感覺,豈知一旦幸福的水面結了冰,冰層底下就是深淵。問了看護,她說你的手術很順利,雯娟姊也答應會來看你,現在我把你還給她,幫我跟她說聲抱歉,祝你們破鏡重圓。
曾經愛過你的美茵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