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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緊
■微影
身上的衣本是合身,現在肚皮繃了衣緊,像顆未熟卻時刻欲裂果的瓜,揪扭衣上米老鼠笑臉歪斜嘴角,雙頰扭曲變形。
那夜,工業區那頭似乎出些差錯,消防鳴笛來來回回交織穿梭,在耳根子邊磨蹭成魑魅似的模糊私語。我和笙本躺彼此身旁,等待迷糊那瞬,親迎好夢到來,意識卻只是在不安海面嗆咳混亂囈語,一波大浪於是轟隆撲來,趁機席捲不穩固的意識漂流回岸。
床的另一半邊空著。我瞇起眼適應黑暗中的手機光,凌晨兩點零四分,浴室那頭的燈亮著沒關。
懷胎四個多月開始,笙養成夜半蹲馬桶的癖,短針緩走鐘面一圈,廁所只獨張LED燈,彷彿水管堵塞,該入耳的沖水聲只好暫且失聲。體內的色情守門員守不住漫天飛揚的猜測,以為笙坐馬桶蓋上,切換無痕式分頁,藉兩條掛耳電線練習如何在腰際下方的三角地帶,激發雜草叢生處下的猛烈小獸,張牙咧嘴。婚後床笫,意外發覺枕邊人是隻不易喚醒的冬眠野獸,笙慣了壓抑,吃過幾回的藥,好不容易,才懷上。
之後自廣告訊息覺察現代人壓力太大的可能,便秘、腸躁症之類,藥局藥師建議我這情況先讓笙用益生菌調調腸味,於是我買了,冰冰箱常溫保存。笙是有看見,卻碰也沒碰,只剩一旁的我開心發現懷孕後的嚴重便秘排解一空,像把垃圾車上的一大團垃圾,全數傾倒進垃圾集中場裡。
每個禮拜日上教堂,教會姊妹總會掛心的反覆問笙:有和孩子說說話嗎?笙是職業軍人,一個禮拜回家一次,生過孩子的姊妹要我們別忽略了胎教,「當施洗者約翰在以利沙伯腹中時,聽見馬利亞的問安,他歡欣跳動。」於是笙乖乖聽話,回家的夜裡,紅韻自頰一路延伸至耳根,他很緊張,輕撫我承載新生的腹,摸著摸著,卻不知該跟孩子說些什麼。二十四周,女性轉換新身分的跡象,和青春期地殼劇變,掀起體內山岳隆起的奔竄流動,一樣矇騙不了他人的眸,公車上會有好心人讓座,偶爾會在公共場合,聽得自己憋不住的排氣聲。腹產科醫師笑笑說是正常現象的背後,輕易平淡掉體內激素整夜作怪,使我不得沒入海底的隱隱作疼。我嘗試做拜日式、讀安徒生童話,也一日清晨、晌午和晚上,按時向神禱告,笙則開始關房裡聽歌、練歌,最後在我眼前一遍遍使我耳朵懷孕。我笑說孩子是興奮的邊聽邊打著節拍,這首〈聽媽媽的話〉,孩子肯定有聽沒有懂。
像每個準爸媽一樣,我們為孩子精心布置一間嬰兒房,為孩子添購一袋袋可能想玩的益智玩具,我們也留心,別把社會上男女生沒來由的性別刻板印象,灌輸入孩子還純粹的腦袋瓜裡,也注意自己的心態,別把自己想完成卻猛然止住的舞蹈家夢想,無端壓在孩子稚嫩的心靈,不做直升機父母,但也不縱得像放牛吃草,該放風箏飛去就得學著放手。以前在大學圖書館隨意翻翻的那些和教育、養兒育女相關的書,以為只是耗個光陰,不料我在讀書會上重重拍桌敲下不可能結婚的誓言,甫畢業,立即用一枚鑽戒緊套自己的無名指。對於新身份的轉換,我和笙像坐教室第一排勤勉學習的好學生,學習育兒書、教育書裡的該與不該,試圖在戶口名簿多添上一攔名字後,不會適應不良。
我看著笙走出浴室,室內拖和瓷磚地摩擦出乾沙似的跫音。他手沒濕,反而眉眼周圍潮濕,泛著日蝕似的一輪紅光。見我看他,沒說話,只是頭低看底下乾沙似的音愈加積聚難散,一步步拖回床邊,最後背對我,將身體埋入被子中。
羊膜穿刺報告書出來那天,笙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兩眼發愣的不斷轉著電視台。我手拿聖經胡亂翻閱,先前為孩子準備好的一切,卻讓一對異常的染色體分裂成萬千碎片。電話的另一頭的母親沒理會我的嗚噎哭啼,理性從各個角度分析,要我為孩子想,也為自己著想。
記得高中生物老師教到子宮,用墮胎的手法,牢牢在我們心房上,安裝高功能的避雷針。生物本能,用抓的,會躲會逃,刮不淨的,得刮到淨。隔壁女同學整節課緊抓我的手不放,寫實畫面在我們心田紛紛種下小心謹慎的種,交往那會兒種子迅速發芽茁壯,在年輕男女間纏繞糾結成保護之籬,婚後一瞬,那籬迅速枯萎落地。現在我站在新成的籬面前,內心想著母親的話,遲疑該不該把手中的斧頭,狠劈下去。
大學時候,我們在志工活動上,一人站終點等著,一人手牽患有多重障礙的國中孩子,小步卻堅定地跑完一百公尺,教養院老師拍下孩子衝過終點那刻,對我和笙又是感謝又是感動,聽說那孩子為這比賽努力很久,沒能得第一,當場坐地大哭,踢踹不已。
教養院的老師邊安撫著那孩子,邊告訴我們院內有許多孩子常鬧著想見爸媽,並指了指身旁那孩子,「無論我們再怎麼用心,爸媽終究還是他們最想見的人。」
夢裡,我拾級墜足,現實中,我駐足年前貼出的失蹤人口海報,清一色全是兩眼對不準焦的孩子。我試想臆測,孩子的成長途中,也許會插入笙與我不曾經歷的轉折,可能我無法在工作與孩子間秤得平衡,一把將孩子推入教養院的大門,一年只去見一次面,或是可能像失蹤海報上的孩子一樣,只是出個遊,只是一不注意,卻讓社會上的有心人士劫走,孩子可能簽訂涉及成人世界的惡伎倆、幫世界上的壞胚子賺髒錢。
隨腹愈加膨起,身上的衣不再寬鬆合身,母親的話和心中無邊際的想像,似乎逐漸成為遙遠神話,最後我只躲入頸上十字架的縱橫交叉處,藏入聖經告訴我們胎兒乃是神所造的陰影裡。笙則躲入了每夜的廁所,想藉闃黑臥室中的一處明亮,試圖照亮自己隱隱扎心的逃避內疚。
我單手環緊了笙,他沒躲,任我在他背上尋得一畦舒適。本以為會安穩的步調,現在卻在走了調的配樂下,交錯雜亂,像發酒瘋的歪斜昏沉。我環住的手開始在他身上一勁兒的狂撫,嗅聞他身上的味,吻他肩頸的一片荒田,也伸入他的褲檔,期望他能一臉憋不住的笑笑要我再多擾亂平靜氣流,讓他蔓草叢生處,一陣雨過天青的舒適。
我等待笙內裡外裡的好好釋放,期待他淚水縱橫的頰,滴答出釋放的嗚咽,我很累,想到聖經裡所說的墮胎等於殺人,想到孩子出生後,我和笙是否能夠承擔起養育特教生的重擔,到頭來,笙沒有回頭,沒有勃起,終究還是獨角戲一場。
我的身體像是未熟卻時刻欲裂果的瓜,孩子急著冒出,我也急著將他塞回腹裡,兩大力量強烈拉扯,搞得彼此緊繃難受,等待果實終究破皮而出,瓜皮不再時刻緊繃,卻又發覺自身水分逐漸流光,內裡掏空,只剩下逐日的乾癟發黃。團契時阿珠姐的大孩子特別愛對我說話,我聽他又是皺眉又是傻笑的揮舞手腳,說他在貢丸工廠的老闆怎麼對他嘶啞責罵,其他同事都像被啃壞的電線,輕輕一碰,總會被電到的。我心疼他,阿珠姐則顫抖著緊握住我的手,眼中噙含著淚,「除了這裡,我真的不知道他還能去哪裡工作了……」
就在快睡著的那剎,笙急忙自我懷裡掙脫,他開燈,跑到衣櫃前換了件新內褲。我半瞇著眼,看著平躺在地的純白底褲上,明顯濕透一片。
孩子又再踢了,把衣服踢得愈加緊繃。
忍一下,再過幾個月,衣服就會寬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