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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穿過山風海雨

石門古戰場遺址
文、攝影/柯帕

 .陳達

 一名拿著月琴的老人沿街吶喊著/他走路的姿勢,聽說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  ──〈車子一過楓港──懷念陳達〉張照堂

 恆春半島的夏季詭譎。自車窗望外,過枋寮、佳冬,天空晴雨不定,像催人趕赴婚喪喜悲交錯的宴席,還來不及笑,淚就湧上來了,而後又破涕。這是窗外匍匐翻湧的大海浪潮之上,天際對流雲系滾疊復離散後,露出短暫日光的天氣寫照。
 車入恆春,老城果然名不虛傳,管他別處風雨曖昧咆嘯,它仍處之泰然,無風無雨。從南城門出城,在看見往紅柴坑的指標時右轉,然後一路馳騁向大光里。沿途拍下他可能走過的足跡之景,走走停停。他那時的風景與眼下所見的,理應是很大不同。超過半世紀以前,這裡哪會有那麼多景點,以及如魔神仔冒出頭來滿山遍野林立的民宿?果真如此,他也不必要清苦地揣著老月琴走唱老恆春半島,他大可輕鬆在遊人如織的景點當街頭藝人表演,可能生活就往另一條與眾生看向相同方向的路去。但,終究那是別人的生活,若此,他的吟遊還會流傳嗎?

牡丹國小
 一九○六年出生「大堀尾」(今屬大光里),排行老么;「兩人不做正經事,也不幫忙農事,每天坐在樹上拉弦、彈月琴,四處以走唱維生。」他的嫂子如此回憶他和他的哥哥;二十歲,他正式在人前唱歌;日治時期,即其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已在恆春地區四處走唱維生;日本人不喜歡台灣百姓從事傳統民俗活動,曾經關閉他,後找不到理由拘禁,遂將他釋放;二十九歲,腦部中風導致眼部傷殘,「紅目達仔」代號從此伴隨一生;他至少有兩段感情生活,曾經前後與二個寡婦同居;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一日,晚七點三十分,車禍傷重辭世。我自《恆春半島絕響:遊唱詩人─陳達》讀及他的一生,如此坎坷曲折。
 站在他獨居生活過的屋子前,想起他的晚年,在小暑過後的炙陽下,冷顫不由自主地襲來。
 巷子口的雜貨店鄰居也姓陳,但他們來自澎湖。八十二歲的媽媽說,她叫他「達仔叔」,年輕時候看見他常在附近彈唱。她的兒子接腔說,他幼年看見彈月琴的他,對小孩子們非常和氣與善好,常給糖果吃,沒有糖果就給零錢。他也常去廟會或婚喪禮上彈唱,對方會包好薄禮給他。我請問他的長眠之地在哪裡,他們說埋在十七號公墓,但現在雜草蔓生找不到的。我謝謝他們指引我道路,遂即刻上路。
陳達故居
 沿著白砂路驅行,一邊濱海一邊民居散落在邊坡,偶爾三兩民宿竄長。這條路是美麗的,但我來回不下五趟,就是找不到往公墓的路。終於在一條農路旁遇到一農民,他手指往上說看見的那兩棵樹,在樹旁有條小徑轉彎進去,就可找到墓園了。
 黃昏將臨,我必須抓緊時間,但也沒有把握能找到他。
 雜木叢生的密徑,海風猖狂,我慢下車速,目擊第一座墳出現便把車泊在一旁,慢慢朝前踱步,右邊是一排蠻荒木叢,左邊就是雜草瘋長的墓園。我在內心默念:打擾了。然而,曲徑岔向懸崖一二方向,我往前信步,放眼望遠,沒有地平線,長草搖向天際,雲朵飄流。海風從崖下竄升疾擊,衝破林隙,發出急促的呼吼,那如魅的召喚,猶似招魂。我佇立墓園思索片刻,我為什麼要尋找不在人世的他的家呢?他入土安然嗎?活著的時候,孤苦一人,走向彼岸的他是否仍孑然一身?
 「你知道嗎?一千個稻草人會害死一隻螞蟻,我昨晚夢見的,現在我又看見了,近在眼前,遠在千里,千里是很近的距離,你知道嗎?」離開墓園前我回頭去,恍惚聽見風中悠忽飄盪晚年的他,曾經對攝影師張照堂說過的這些字句。

 .牡丹社事件的歷史地圖

 柴城是車城的古地名。此刻,我讓時間快轉往前,先回到石門往高士的那條屏172鄉道。
 我依循指向石板屋遺址與高士地標,一路蜿蜒騎行。這條鄉道好似被遺棄的路,但它明明鋪著柏油,路面也平整,騎上好長一段路後,才見到一個父親載著約莫是小學年紀的兒子與一個朋友在路樹罩頂的潮濕蔭影路旁聊天,於此之後,前不見來者,一度不放心查看了手機地圖,深恐騎岔了路出口就是台東,但多疑的心思,完全忘記這條鄉道就是一條如腸子一樣的直通通的山路,再怎麼騎也不會多出另一條路。
 於是定了心,跟隨逶迤山徑蛇行到底。獼猴在一步之遙處出現了,牠聽見摩托車聲音,迅即潛入林間;大風從山谷竄升,蝴蝶被風推搡迎面撲來撞上安全帽。天際因山徑升降時高時低,浮雲時散時聚,光影明滅。想起前一刻在人聲寂寂的往石板屋遺址小徑前,也是狂風大作,那一刻,風是來阻止我未經頭目同意,切勿擅闖他的部落吧?
 一路時而專注時而胡思,在以為山窮處,一個迴轉彎,竟見高士部落遺世獨立在那座山頭。

 .柴城‧統埔

 我從車城出發。古地名柴城的車城,荷蘭人在台時候就來過此,於後鄭成功亦派兵屯田墾荒,今日的統埔村就是鄭成功拓荒時期遺留的統埔領聚落。恆春半島是曾經熟悉的,因為學生時代來過車城看全台最大的土地公廟,服兵役時也常於這一帶山區演訓。近午時分,日光突然火力全開,眼前的景物開始蒙上一片熱氣蒸騰的氤氳。
 摩托車開始往群山那邊移動,指標寫著往四重溪、牡丹鄉。進入統埔村,有個「琉球藩民墓」指標吸引我,此墓共葬五十四名日本人。一八七一年,有四艘從宮古島、八重山島出發航向琉球進貢的船,中途遭遇暴風,其中一艘在八瑤灣擱淺,載有六十九人的小船其中三名被浪沖走,餘下六十六名小島人。後被台灣島上兩名似匪類漢人帶路,但帶路至半途漢人卻去向無蹤。一行六十六人走到高士佛社(今高士村),族人提供食物予他們充飢,但卻被強剝他們的衣物,更因語言隔閡,小島人感到害怕,隔日便展開逃亡。在雙溪口被高士佛社族人殺害了五十四名,其餘逃亡的十二名終於在保力村獲得援救。一八七四年,日本以此事件為由,征討台灣蕃地,名為牡丹社事件,日本稱之台灣事件。
 牡丹社事件被征討的對象理應是高士佛社,且高士佛社是一驍勇之族,但因高佛士社與牡丹社兩社是關係匪淺盟友,牡丹社遂成為被日本討伐的代罪羔羊。

 .石門‧高士‧牡丹

 一八七四年五月,日本出動高砂艦於瑯嶠灣(今車城灣)龜山上岸,於四重溪遭牡丹社族人突襲,日軍遂兵分三路夾擊,於今石門發生激烈征戰,牡丹社重創,此稱石門戰役。六月,日軍又分三路進擊牡丹社,部落分崩。是年九月,牡丹與高士佛社於龜山歸服日本。這起牡丹社事件,在《風港營所雜記》有重點記述。
 離開統埔,進入石門村,石門古戰場幾個大字被浮貼於路邊。我停好摩托車,沿著石階爬上至高平台,有立碑。又是風。好強勁的風,呼嘯而來怒吼而去,雖是夏季,這種山間狂風似乎帶著仇恨迎面擊來,風中訴說著百年前的千言萬語。
 我在高士部落的入口處,偶遇兩名部落女孩,她們身著的外出服飾完全與部落裝飾外牆的圖騰一致。進入部落,才發現部落並不大。在購買午餐時,有個女孩告訴我,高士部落本來是往下延伸的,但八八風災破壞了部分土地,土地上原本的族人被迫遷徙到永久屋一地居住。永久屋?啊!原來是剛才來時,猶豫著要不要往上走的那個部落。
 在部落的廣場,咬著檳榔的媽媽告訴我,往牡丹部落只要走產業道路前行,並不難,而且風景很美。我請問她,牡丹村就是從前的牡丹社嗎?戴著眼鏡的她的鏡片背後眼神,閃過一抹我無法辨認的思緒,她堅定的點頭說,是。
 果然,牡丹村比較早先往高士村的長路縮短一些,但,這條產業道路也是不容小覷的。進入牡丹,天空飄下微微的雨,這是進入牡丹鄉遇見的第一場雨。將摩托車停放在小學對面的路邊,這所標註池山下的小學,校園色彩非常繽紛燦奪。許多孩子在操場的跑道上打球。仰頭望天,豆大雨點開始稀疏打下。我在部落的唯一一家雜貨店買罐裝咖啡時,滂沱大雨才轉瞬幾乎像水庫洩洪般的水量,傾盆而下。但我知道這是短暫的夏季的落雨形態,烏雲很快就會離散的。
 牡丹部落規模大於高士部落,在這塊曾經發生重大歷史事件的土地上,一路走走停停,內心仍然激越而難以置信。如此廣袤山河,當時戰役發生時,到底投入多少族人,以及必須翻山越嶺、奔行多麼迢遙的崎嶇亂徑,才可能抵禦捍衛異族的攻擊?
 車子緩緩駛出牡丹部落,天空黑雲彈指又攏聚,我無處可躲,找棵大樹暫時避雨。右前方的山徑旁,也見有兩人駐足在另一片樹蔭下躲雨。有一個人穿過雨陣過來,拾起我腳邊的工具袋。你們也來出遊嗎?他微笑著說,是來進行測量的。話落,又匆忙衝過雨幕到夥伴旁。約莫五分鐘,大雨初歇,兩人早不見了。
 發動車子,循著山路迂迴往石門趨進,雨不會再來了。遠方的天空雖不清朗,但墨濃雲塊漸悠緩淡散開去了,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氣魄,我看見遠方車城方向,隱隱透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