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心靈的救贖——2020的一束遐思(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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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指出:「現實是藝術靈感的源泉。」當代,一位真正的大藝術家的人生履跡,必然有一種來自於沈重的生命底色和深刻思想追索的藝術擔當。思想追索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有時甚至還會在孤獨中帶來痛苦的抽搐。但對於一位人文藝術家來說,這卻卻又是必須邁過的門檻。惟此,才能以澹宕駘蕩之氣疏導文化經脈,照見世界,內觀自己。藝術家之所以不同於畫工、畫家,是因為藝術家都深深地沈溺於繪畫藝術的同時,還深深地沈湎於文字。並從文字中感悟到哲學、美學及社會學對藝術的催化,同時又會以悲憫之情關注苦難,關注人和人的命運,甚至會憂思整個人類文明存在的方向問題。為此又常常漫遊夢想與現實之中,徘徊感性與理性之間,致力運用自己掌握的繪畫手藝將內心的獨特感受形象化。再者,我在多年前就說過,17世紀時期的歐洲文藝復興主要萌生於古典羅馬價值觀、基督人文主義、科學革命和自由精神的混合拓展,無疑,它使人類歷史進入了一個空前的文明高峰。《天演論》譯者嚴複曾言:「變法之難,在去其舊染而存其所善。」今天,中國要對人類文明作出重大貢獻,需要正視傳統文化如何在理性的狀態下進行現代轉型;如何汲取世界已有的文化精華和優秀的中華文化相融與向前發展的問題。而不僅僅是物質上的重大變化,重要的是思想、哲學意義上的文明精神的昇華。

我們應該懂得,精神阿Q和物欲奴隸都是文化鴉片的變異。摩肩接踵的人啊!不但要拯救肉身,同時,也要拯救蒙塵的靈魂!這場瘟疫在流光溢彩的時代發生絕非偶然,它讓我們切切實實看到人生的無常和生命的脆弱。古往今來,在東西方的歷史進程與文明展現的過程中,人們已經有過多次的短板與迷失的教訓。

我們應該反思,審美的激情可在?理想和信念可在?良知和道德原則可在?生命的神聖感可在?如果沒有記憶,多次走入同一條河流,災難也一定還會再次降臨,斫喪社會元氣。

我們應該明白,對物欲的放縱,只能顯示出精神的猥瑣,失卻理想的神韻。擁有再多的財富、擁有再大的權力,如果沒有敬畏和底線,依然會遭到可怕的咒詛和鞭打。

我們應該卑謙,人類總以為建造了通天塔,就可以為所欲為,嘰嘰喳喳地推推搡搡,吆三喝四,充斥著淺薄、混亂、骯髒、虛榮、蠻橫、腐敗,愚蠢地貪婪掠食,充墊奢華盛宴。甚至僭越自然規律,無視天地法則,拋棄道德自律,熱鬧於讓人醉生夢死的紙醉金迷。

人類文化對於瘟疫由來的描述,東西方文化不約而同,都將瘟疫的起因指向了敗壞的人心和人性的墮落。在西方,人們直接將瘟疫描繪成是「人背棄神」的結果;在東方,明末醫學家吳有性在其《溫疫論》中寫道:「夫溫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這場瘟疫無情地擊潰了人類的傲慢,亂哄哄的悲涼裡,讓許許多多人深感無知、無能和無助,如涸轍之鮒,狀態懵逼,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根據宇宙中的熵變原理,熵值如果失去規律突然地高昇,則越發不穩定。自以為是、輕視大自然法則的人們在惶然中突然間陷入了大自然變異病毒的兇狠襲擊反噬,就連淨土南極大陸都已被病毒感染,延至2021也不容樂觀,人類與病毒的這場較量,還遠遠沒有結束。然而,在人類世紀大瘟疫的苦難裡,在波譎雲詭又令人劌目怵心的混沌與痛感中,我們這一代藝術家其實正衍接著歷史的波瀾壯闊。與伏爾泰、盧梭合稱為「法西蘭啟蒙運動三劍俠」的孟德斯鳩說過一句名言:「人往往在苦難中才更象一個人。」他的一系列論述也觸動了我的思考:真正偉大不朽的文化藝術往往不僅是誕生於歡愉的創作衝動,而是誕生於對人和人民的苦難及其災難深重命運的深刻思考、情緒的驚濤拍岸。儘管個體生命的尺度往往不足丈量歷史的變遷,但稍有良知與作為者,也必然會被打上人文的印記。同時,在破執和感念裡也對譸張為幻保持著批判的距離,歲月沈浮,波瀾不驚,一時的名譽利祿又是那麼的可笑。我相信只有思想的自由才可以誕生真正的藝術和哲學。

我們日常所標示的每一種客體,包括所見所聞,經常是透過情緒、習性和二元對立等自我的濾光鏡。因而,經常會使我們看不清事物的完整的顯現,也難以在第一時間認知事物真實的本性。回顧西元前5世紀的雅典鼠疫、西元初古羅馬的四次大瘟疫、中世紀的黑死病、20世紀的西班牙大流感等,都是來去無影。當年在古羅馬,大瘟疫奪走了大約8千萬人的性命,使得曾經人口高達1億2千萬的羅馬帝國走向滅亡。直到倖存的羅馬人開始反思和譴責社會的暴戾、貪婪、淫亂與道德淪喪,並虔誠懺悔,回歸基本的真善美的人性視角和人文理念。於此,羅馬的大瘟疫才徹底消失。或許,羅馬人送走瘟疫的歷史經驗也可幫助今天的人們開闊思路。人的思維能力是基於自體(肉身)的各種體驗所限止再產生,但進一步的意識可更具獨立性,且往往不會被人體所侷限,並有認識自我(即人體和思想)的能力。社會上許多虛無主義和無信仰者,出於對人註定要死去的無奈,認為死亡是對人存在的滅絕,因此堵塞了通往永恆和神聖的出路,不知何謂「魂與靈」,也使得生命顯得無根無據。而真正的藝術使者,卻卻以藝術之叩問,追尋生命的意義與永恆,這才是一切人類藝術的精神源點。其所表達的就如但丁的《神曲》所呈現,經過墮落、淪喪、地獄、淨界和天堂,講的是人類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故事,人的精神歷程,心靈的淨化,道德的尊嚴和人格在信仰中的昇華,哪又何其不是一種元泱之涅。如此,人類最終會和宇宙的平行匯合,重新進入到穩定的狀態。

藝術家需要有一個熱氣騰騰的靈魂,在這個浮泛不安的年代,藝術家要做最好的人。體制內外的藝術家都有自己的命運底色,卻都可以調成自己的豐富色彩,好的藝術要去喚醒人性中善良的一面,為更多人燃起信念的火種。在呼吸困難的日子裡,我們要繼續保持清醒思考的能力,只有思考,才能在困境中抽離悲傷、感知生命的途徑,蘊蓄起深沈、博大、曠遠哲思的佐證。我知道,人是社會性的,海嘯來臨時,每一朵浪花都不是無辜的,在任何一個壞的時間點都難以獨善其身。我的良心告訴我,太多的悲劇不許我只顧讚美,我看到了惡,也看到了很多的善,我欣喜地看到,在死亡的陰影裡,在命運的巨烈沈浮中,唯有人與人之間的愛,才能唱起滄浪之歌響徹大地,穿越江河,讓人看到希望,懷抱信心。

我相我心,泊於山河;光風霽月,敞向青天。古人言:「千秋史冊,有三不能饒:誤國之臣,禍軍之將,害民之賊。讀聖賢書,有三不能避:為民請命,為國赴難,臨危受命。經商創業,有三不能賺:國難之財,天災之利,貧弱之食。」我深深痛惜生命戛然中斷在抗疫沙場的醫護工作者,他們真誠、善良、智慧、才華、勇敢、熱情、浪漫、悲憫……,在抉擇大義面前沒有知吾不言,沒有知難不行。那平凡中彰顯的大愛是如此刻骨銘心!茱萸花飛歸何處?卻看花開年年時。大跡鑄定,大地傳薪,人走了,姓名在;軀體化了,靈魂在;業去了,志還在。江河鐫刻且不負,哪湍急的追思已繪雕成大醫無疆的氣象峰巒!看到社會上許多人拼了命的去掙扎生存,還不忘在泥沼裡去尋找一絲光明,心存一份善意,對此,我只有肅然起敬!

希臘思想家亞里斯多德認為,「只有在悲劇中,靈魂才能得以洗禮和昇華」。一種沈重的悲壯充塞在我的內心,世情百態的民族滄桑中,一個民族不可喪失了是非,很多事情不應該輕忽地隨風而逝。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危機或許也是變革的契機,讓一個社會在人類福址和生態穩定上成就過去無法成就的大事。人們無論身在何處,無論信仰如何,當苦難與愛心碰撞,當大醫與醒悟結合,淚水才可澆灌出春天的花朵。我相信人類本然具有善——一種圓滿的生命智慧要求的體驗,也意味著我們喜愛這種圓滿的智慧性體驗獲取的追尋過程。所以,唯有愛,才能給精神一個支點,給心靈一個家園。唯有愛,才能摧毀一切黑暗,照亮景觀,和平的鴿子才會帶著橄欖枝回來。唯有愛,才能撕開心靈深處的藩籬,為世人和我們後代的共同未來構建起良好的人文願景。大家凝聚信仰的力量與堅強的意志,砥足並肩,憑風列陣,合力在磨難中救治這殘缺的世界。唯有愛,才是提挈人類通向救贖的唯一路徑!反之,人類存在的價值都將黯然失色!

古希臘哲學先驅恩培多克勒這樣說:「萬物元素因愛而聚合,形成物質生命;萬物元素因恨而分離,事物衰敗則死亡。」念茲在茲,作為一個藝術家,離不開心靈與社會串珠,傑出的藝術與自然人文、社會動態、時代變革之間始終有著微妙的交融。在人類精神指向的迷茫不知所措的時候,能以藝術負載人類精神自身審視的藝術家,才稱得上卓越的藝術家。我常常想,人間之所以值得,是因為我們相信善良,相信美好,相信有一種東西可以跨越生死一直存在,那就是愛——這應是人類終極性存在的形而上的一個認知。當我們學會用慈悲的方式對待所有生命的時候,自身才是一個真正的人。我們的詞語中要多些開放、自由、人性、自律、文明、正義、創新、高雅、寬容、友誼、憐憫、道德、信仰等等這樣的字眼。我們清楚地看到,中國文化藝術史和世界史上有許多文化藝術大師,都是以大愛的情懷,在精神荒蕪的歲月,用生命和靈魂譜寫出永恆的藝術之歌。如大文豪托爾斯泰,這位俄羅斯貴族滿懷大愛,溝壑縱橫的臉上蘊蓄慈祥,心中永遠裝著受苦受難的人,一生踐行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晚年更走出自己的舒適的大莊園,為了尋找良心的安寧作出殉道般的獻祭。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繪畫其實同理。思想、情感、價值、意欲等交織而成的精神世界是一個藝術家客觀存在的最主要部分。時代是我們無法回避的,特別在人們對災難、公共危機的感受日益明顯,焦慮感幾乎已經成為21世紀人類命運的逼仄陰影,對人的生存價值與尊嚴帶來損害的跌宕歲月之際。而這,對人文藝術家來說,更難以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因為創造引導社會前進的精神價值是人文藝術家的天職。與他類不同的是,人文藝術在「讓思維卓有成效、富有智慧」的藝術認智中,遠離庸俗和虛偽,自由的精神在更加寬廣高遠處遨遊,並把藝術家人生及所經歷的社會的各種現象,提到人性、人生意義、社會發展、歷史演變、人類生存與毀滅的高度來理解體會。我認為,不管以怎樣的歷史視角,不管身處怎樣的社會和文化的制度環境,對當代藝術家來說,這是人類進入到21世紀的超越一切中西技法的藝術源泉和藝術的方向性座標!這是人類命運在顫動的暗光中對所有藝術家們發出的神聖召喚!精神生活豐富的社會,才是一個文明先進的民族。可是任何國家都有文化垃圾,都有對人文文化中的思想性、拯救意識和批判精神的顛覆,在模糊了思想價值的日子裡,我期待更多的畫家走向具有人文思想的藝術家,而不是退縮為拙劣的畫工和手工匠。這也是對在圖像時代藝術何為的最好回答!也因此,我對不少人把「匠人精神」這個概念用在藝術創作領域略持一種懷疑的態度,覺得似乎在內涵上有些悖於或模糊了藝術創作中不可輕減的獨立思考和自由精神。我擔心的是,藝術家的藝術創作如果沒有思想內涵,沒有精神高度,沒人文意境,沒有宗教感上的超越性,就只能在低層次的泥潭裡打滾,同行們也只會彼此拉低。

藝術價值取向的迷亂和顛倒,製造著畫壇思想的荒蕪及廢墟。也因為畫壇思想的荒蕪,導致藝術價值取向的迷亂。真正崇高的文化藝術當然可以用來抵禦生命的無意義,同時也能豐富對人類社會政治演進的思考。被藝術史所寫作的藝術家,不可能沒有思想的建樹。當代的不少畫家,已經許久沒有重視思想的提高和靈魂的提昇了,這是一件很令人不安又很可悲的事。而對於整個中國美術界來說,也需要用賦於新意的藝術思想來啟發和推動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眼前的中國畫壇是薰蕕同器,玉石相混,有精良也有陋劣。畫家與畫家的高低不同,很重要一點在於心靈體驗的深度、心靈感受的豐富性、心靈的表現力和意象再創造力,即以人的靈氣浸透自然(此之也謂才氣),在於創造性心靈對感悟了的客體所作的獨特藝術表達。真正的藝術家是文化和思想的薰陶下成長起來的,光有刻苦的技法訓練造就不出藝術家的氣質、素養和人格。卓越的藝術大家多是跌宕坎坷路上的逆行者,無論中國畫還是西洋畫,無論什麼學派、觀念、形式及風格,縱觀其繪畫語言的發展演變,能被藝術史所銘記的,總是能夠走出狹義的繪畫傳統,總是伴隨著嚴峻的時代精神而轉化,總是伴隨著獨立思考和創造精神才有成就的。傑出和經典性的藝術作品,不只是出現在華麗鬧猛的展覽中,而總是走向社會的沃野,走向生活的江海,並總會以飽蘊的人文內涵,去強烈表現與深刻反映時代的重中之重。所以,一位不同俗流的傑出人文藝術家,同時也要有足夠的勇氣去承受砭骨的朔風烈來催化自己的感性。面對震驚全人類的災難,初淺一視,會覺得藝術有時很難與現實的救助畫上等號,但是,這不代表人文藝術會在災難面前捉襟見肘。無論天災還是人禍,每當霧霾彌漫之時,人文藝術總能在生命的極限追尋意義,釋放能量找回希望。這是因為在於人文藝術能拓展人類的精神邊界,在我們的身體不能去往廣闊世界的時光裡,讓思想的光芒和精神的靈性去雲遊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