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爾泰
時間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東西,我們看不見也摸不著時間本身,所以它好像不存在(時間的劃分只是人為的設計),可是,我們從氣溫的變化,花開花謝、容顏之逐漸衰老,以及所有景物的變化,又確實感受到時間真的存在。當我們感受到時間不存在時,它是靜的;當我們感受到時間存在時,它是動的。因為這樣,時間又出現「靜」與「動」兩種相對的樣態。這種對比在琹川的新詩集《被一朵花召喚》詩中一再地出現。
一、以四季(季節)的遞嬗來鋪寫時間的流轉:〈初秋早餐〉一詩從夏日的綠葉,寫到秋天的花(蜜),再寫到沙啞蟬唱,我們感受到景物隨季節(光陰)而轉換,此光陰又被比喻為三明治,讓人靜靜咀嚼。〈青楓之花〉一詩從秋日霜降,經過冬天,再經過東風初起的春天,一直寫到鳳凰花開的夏日(「鳳凰自火中飛出」)。〈草〉也是從暮春經夏秋冬,寫到第二年的春天,以之描繪草的四季百態。〈花嫁〉一詩透過「一襲繁花織錦便嘩啦啦地流向四季」一語來表示季節的流轉,此詩的花是雙關語,既是真實的花,又是織錦上的繡花。繡在織錦上的花可以擺脫命運的約束,走向四季,走向永恆了。〈蟬〉一詩首句「前腳踏入夏」和第二節首句「後腳就秋了」,意象鮮活,又以蟬生命的短暫比喻時間之飛逝。〈沿著時間的脈紋〉這一輯所收錄的18首詩大體沿著季節的遞嬗而排列,從冬天(雪後),歷經春夏秋,再進入〈歲末〉,結構非常獨特。時間是永恆的,也是變動不居的,用詩人的話來說就是:「時間在旅行」。
二、以「霧」來象徵時間之流逝與無所不包:〈拼圖〉一詩云:「每一塊碎片帶著霧的濕氣∕在歲月的版面 拼出此生圖樣」,此生的樣貌既由霧的濕氣造成,則此生就是不可名狀、無法預料的,甚至是命定的。〈老花〉一詩首句「那是歲月飄來的霧」,表達類似的意境。〈午後〉一詩以「貓足」來比喻霧的飄移和時間的推移:誰披著輕紗貓足而來∕越過層巒/模糊了近樹修長身影∕天地宛如一枚霧繭∕山屋在繭中靜默∕人在繭中之繭點燈。此詩的妙處不僅在表現時空的美學,也在傳達人生受限與作繭自縛之禪意。而以「貓足」來比喻霧的飄移,此手法與美國詩人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 ,1878-1967)之〈霧〉詩(Fog)對於飄霧的描寫The fog comes/on little cat feet(霧來了/躡著貓的腳步)如出一轍。桑德堡另有一詩〈霧〉( The Mist) 首節有如下的詩句:My arms are long/Long as the reach of time and space(我的臂膀很長,長如時空所及之處),只是琹川更進一步把它與人生、時間綴連在一起。〈春霧〉一詩更妙,不僅以各種比喻描繪春霧之象(「如安靜流走的光陰」、「霧紗」、「細如煙絲」、「輕如櫻夢」),也有動靜的對比「謐寂中織滿細碎嫩綠的兒語」。詩人自身竟也化成了霧,成了時間自身,飛向了永恆(「飛向敻遠而深亮的天光」)。
三、以「動靜」的對比來彰顯時間的本質:〈忘憂森林之二〉詩云:「猶一束光∕劃過靜謐中的秘境∕…卻總聽到染綠的歌聲響起」,靜謐與聲響相對。〈忘憂森林之三〉詩云:「時間凝止∕卻又如風」,充分體現時間的本質。〈如此寂靜〉全詩也是透過「動靜」的對比來表現時間的特質:如此寂靜∕…秋風褪去了海洋的氣息∕素淨的臉龐不起一絲紋波∕打包好季節的喧嘩∕輕掩門扉 點亮一盞月∕…日夜在秋天行走∕寂靜 如此。此詩動中有靜,靜中有動,意境深遠。〈雪後〉一詩,以動靜的對比來詮釋一物之兩態:歷劫之後∕沈睡的井被激發出滾滾湧泉∕青蛙一躍∕外面的天空竟然如此遼闊。〈寧平古廟〉一詩云:「時間輕巧的吐息∕啞了鐘聲的寺前…」,也是以動靜對比來凸顯時間的本質。〈雪鄉〉詩句「寂靜是亙古不變的聲音」,幾乎是動靜對比詩風的基調(Keynote)。
四、人在時間中的無奈與迷惘:此迷惘之心表現在夢中,也表現在抉擇的時刻。「夢」在時間之內,又超越了時間,兩者呈現一種辯證關係。琹川在〈迷櫻〉這一首詩當中,試圖表達這種關係:季節走失了軌道∕混亂中一切密碼尚未重組∕天地間所有訊息接收錯置∕一枝春天的櫻花夢中醒來∕竟發現自己站在蕭瑟深秋裡。這首詩有「莊生曉夢迷蝴蝶」的迷惘,也有一種存在的憂慮。在〈散步〉一詩當中,琹川也面臨了Robert Frost著名的詩「The Road Not Taken」(未行之路)所涉及的抉擇上的困難:「清激的語言藏在一朵花心中∕而綻放與凋萎都在風裡∕被多事的芒花不斷地書寫∕黃昏來臨之前∕我轉身走入了佛洛斯特的小徑」,其象徵意義就是獨樹一幟,選擇了人不常走的路。〈觀螢〉一詩則把螢光、星光、詩光和露珠四種意象交疊(Superpose)在一起,而這四種光亮的東西全由時間重組:閃爍的星群密碼∕不斷地被時間重組、解讀…∕夜裡夢見詩全散成了文字∕每一個字都發著光∕圍繞著她 螢閃成無數的星子∕於是 整夜忙碌地採字組詩∕醒時卻發現∕全落成了地上的露珠。與時間相比,人所能做的其實很有限。
五、人與時間的合一:時間是無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如何超越時間,進入永恆呢?這一直是哲人和詩人思索的課題。中國古代哲人以「三不朽」來超越時間,法國文學家小仲馬(Alexandre Dumas,fils)說:人死後才能遁入永恆。詩人席慕容說:「無從橫渡的時光啊∕詩 是唯一的舟船」(〈光陰數行〉),以「詩」為擺渡時間之河的憑藉,琹川以不同的視角來看待此課題。前引〈春霧〉一詩,詩人透過幻想,讓己身進入永恆。而在〈鏤空心葉〉一詩當中,則以毛毛蟲齧葉(鮮翠的青春)成長蛻變成一隻彩蝶,演繹生與死的關係,並經由「領悟」,來超越此生死的循環:領悟的心葉∕所有空缺遂被祝福填滿。
琹川的文字功夫了得,更擅長意象的營造,除了前文所引之外,她又以「野馬」(〈時間〉)、「河流」(〈與春天拔河〉)、「魔毯」(〈秋日乘涼〉)、「弦音」(〈蟬歌〉)、「蝴蝶」(〈吃花賊〉)、「鳥」((拾朵集〉)等物來比喻光陰,這些比喻都融入整首詩的意境當中。
琹川的時間詩學,也是一種時間的美學,一種對人生的省思與體悟。《被一朵花召喚》這本新詩集收錄的詩幾乎每首都精彩,值得讀者深思玩味、一讀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