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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莫內的吉屋
文、攝影/張純瑛
文學泰斗余光中最反感人們描寫景物時使用「風景如畫」之類的現成語彙,不肯動腦筋創造不落窠臼的形容詞,我贊同這種觀點;然而,描繪吉維尼(Giverny)花園的景致,沒有比「風景如畫」更貼切的詞語了。漫步吉維尼花園,無論是走在荷塘邊,還是置身七彩繁茂的花圃間,每一個角度看去,眼前麗色都是如此熟悉,曾在莫內(Oscar-Claude Monet 1840-1926)的一幅幅印象派名畫裡看過。
我們跨過莫內故居矮小老舊極端不起眼的後門,朝左轉,沿著一條竹蔭清涼的澄澈小溪走了一小段路,眼前豁然開朗,每個人都驚呼起來:「啊!莫內的荷塘。」進入看過不知道多少張的莫內畫裡,裊裊娜娜的楊柳輕拂臉面,紫藤花像飽滿的葡萄串由白色木架垂下,踩踏綠色的日式木橋,朵朵或含苞或綻放的黃色和白色睡蓮浮在咫尺之外的水上,小徑兩旁的花團錦簇不甘冷落,紛紛在遊人的腳前擺弄風姿吸引目光,一時間真為置身名畫中而感到如夢似幻。
天氣很好,荷塘倒映著藍天白雲,中心的蓮花蓮葉鮮亮明朗;可沿岸的垂柳與紫藤猶如一幕幕薄簾,我們繞著池塘走,發現隨角度變換,靠近岸邊的蓮花蓮葉竟產生不同的明暗差別,以致照出來的相片,雖是同一片花與葉,只因取景地點略有差距,色調居然宛然有別。沒有比這活生生的體驗,更能讓遊人們瞭解到印象派(Impressionism)畫家何以將某一時刻景物呈現的光和影視為一幅畫作的靈魂精髓。
1893年,定居吉維尼小鎮已經十年的莫內,買下住宅旁的土地,建立了這座荷花池。彼時許多歐洲畫家心儀日本浮世繪,莫內是其一,故居內懸掛著不少浮世繪畫作。因此建造池塘時放進了不少東方元素,諸如竹林、楊柳、紫藤、睡蓮、小橋等等。1899年,他開始創作一系列的荷塘畫,長達二十年,睡蓮更成為晚年繪畫的重心,即使視力一度受困於白內障,仍不停止繪畫睡蓮。
然而,這座荷塘雖然飽含東方元素,卻不是典型的日本花園。後者以白色鵝卵石、石燈、盆景等精緻小物鋪陳出幾近於黑白交錯的清雅畫面,流露不言而喻的禪風。莫內荷塘卻像油畫家的調色盤,眾色繽紛,可貴的是雜而不亂,氣韻高華。
走出荷花園,穿過一處短短的地下道(昔日上有火車鐵軌),步入莫內故居的另一座花園,人們像蜜蜂掉進了所羅門的花卉寶藏,不知將雙眼逗留在哪一簇花團上才好。將近一公頃的園內除了莫內的住房,遠遠近近全是花海,牡丹、蜀葵、雛菊、罌粟、虞美人、大花蔥、毛地黃、鳶尾花……品種之繁複,數量之龐雜,色彩之明豔,姿態之嫵媚,朵朵都讓人滿心歡喜。最靠近房子前面的花圃和花架則是玫瑰、薔薇和天竺葵的世界,艷紅、桃紅、粉紅,紅色系調充滿了喜氣。
1883年,莫內攜家帶眷遷入此園後,陸續增添植物,平價花種了不少,但也不惜重資購得奇花異卉,雇用花匠依照藍圖施展設計。他說:「我的錢都耗費在花園上,但我極喜悅。」園內仍依循莫內在世的舊規,種植了供應日常生活所需的蔬菜水果。
莫內不喜歡整齊劃一的花園,栽種的花卉不以品種分門別類,而是各種花草夾雜一起,且植株高度參差不齊,看起來頗為凌亂。如果說,歐洲各皇宮師法的凡爾賽宮御花園,是一個修剪齊整,雍容矜持的貴婦;那麼,莫內的園子就像一個蓬頭赤腳卻不掩天生麗質的村姑,更有一種楚楚動人不造作的自然風味。
莫內的故居並不豪奢,裝潢相當簡樸,但寬敞明亮的畫室、奶油色的餐廳和樓上的主臥房,都可以透過一扇扇大窗看到花園中的一片紛繁錦繡,僅憑這點,莫內日復一日的視覺饗宴就足以讓人們艷羨萬分。他逝世於1926年12月5日,在吉維尼享受了43年浸淫花海的歲月,創作出大量動人心弦的印象畫作。
這個零售商人的兒子,少時堅持選擇繪畫為志業而與父親鬧翻。曾經在畫壇抑鬱不得志,和髮妻卡蜜兒過著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眼睜睜看著她32歲即死於肺結核。和後來成為第二任妻子的艾莉絲帶著莫內的兩個兒子和艾莉絲前段婚姻所生的六個小孩遷入吉維尼後,莫內的人生之路趨於平順,畫作日受歡迎,財務大為改善,得以由租客晉升為房主,並再三擴建住屋,增闢庭園與荷塘。庭園美景正合印象主義派描繪風景的偏好,為莫內提供了源源不絕的繪畫靈感。
這吉維尼宅第,可真是莫內的「吉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