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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最後的路
■荷澤
我的朋友「賓拉登」死了。
剛剛我們才從樓上病房探視完他,下到一樓咖啡屋等他女朋友前來會合,前後不到一小時,他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走了。
怎會那麼快?
賓拉登是我學生的小舅舅,他本名叫:文賓。「賓拉登」是我們幾個朋友在談到他時的共同稱號。
有時總覺得這世間很弔詭,老愛捉弄人。像賓拉登竟然會有那樣子文質彬彬的名字?
從外表來看,他真的不像「善類」。全身刺青,從頸到手腳,前胸後背,遮也遮不住。加上兩道又粗又濃的橫眉,讓人望而生畏。
以前我們真的很怕跟他一塊吃飯喝酒,怕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看不順眼翻桌鬧事。雖然他不欺壓善良,盜亦有道。只是想到他半輩子時光都在監獄度過,彷彿是個沒有明天的人,就讓人覺得不安,不寒而慄。
今天,我的學生約我到醫院來看他。我學生說:「都眼睛閉著,也不能講話,二十幾天了。從醫院轉安養院又從安養院回醫院,我舅舅不知道在等什麼?就是嚥不下最後那口氣。」
我們到南方城裡一所大型教學醫院,他住在十樓一個特別病房,應該說那是一間為隨時會「走」掉的患者準備的臨危病床。
我們推門進去,映入眼簾的除了各種監測生命現象的儀器外,就是呼吸器鼻胃管。我看著賓拉登,手腳因為癌末器官開始衰竭無法運作而腫脹,喉嚨蓋的紗布有些血水,看護說是癌細胞蔓延崩裂的傷口。
賓拉登喘氣有些大口,緩緩的。
看著看著,我有些難過。生命末梢竟然會是如此不堪。
我側下身,對著賓拉登耳邊大聲說:「阿賓啊!我是珮嘉的老師啦!你好好走,你的後事珮嘉和她媽媽,就是你阿姐會幫你處理,你不要擔心,好好走吧!」
賓拉登眼睛緊閉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不確定他是否聽到我說的話?他只是緩緩喘氣。倒是珮嘉眼眶有些泛紅。
我推開房門走到外面,我問珮嘉:「妳舅舅女朋友快到了吧?」賓拉登的女友今天不開店,特別休假跑到兩百公里外的偏鄉去求神為他還願。
認識賓拉登有好些年了。我比較喜歡接近下里巴人,像賓拉登。應該說是喜歡那種可以濡沫以共,無須防備的氣息。
賓拉登剛退伍時開著砂石車,結過一次婚,也有一個男孩,後來因為太太一直慫恿他抵押房產借錢做生意,錢是借了也用光,生意卻沒做成。女人卻帶著孩子跑了,不知去向。自己房產被查封拍賣。
賓拉登開始喝酒,也因為喝酒時與人爭執重傷對方而入獄,開始錯誤的第一步。
出獄之後,他的人生變了調。好勇鬥狠燒殺打砸擄人勒贖,青春歲月就在台東岩灣和東源間轉進。
珮嘉說,記憶中外公外祖母的喪禮,舅舅都是戴著腳鐐手銬,被戒護著回來奔喪的。
真正脫離牢獄生涯算起來是十餘年前,從那以後賓拉登就再沒有被關直到如今。
出獄後,他開計程車為業,一部小黃來來去去。我常常問他:「你這樣子刺龍刺鳳誰敢坐你車子?」
賓拉登嘿嘿笑出聲:「阿你儂無栽,我的生意很好,她們都喜歡叫我車子,有安全感。」她們是指一些特種行業的女人。
後來我聽說,他也固定載人去洗腎,不僅僅載送,還像家人一樣攙扶一些老弱沒人照料的腎友服務到家。空車在街上,他更常常停下免費載一些老人到他們的目的地。
「有人坐我車多給我小費,說我很安全保護他們。所以對老人家不用收錢也應該嘛!」這是賓拉登的邏輯。因為如此,他認識了現在這個女朋友。
女朋友在菜市場門口開個店面賣自助餐。爸爸是外省退伍老兵,與媽媽都已去世多年,女人中年喪偶,一個小孩已長大在北部成家立業。
這店,就她和兩位阿巴桑撐起。算起來也是緣分,賓拉登開小黃就落腳在這一區,幫她送送外帶便當,聽她使喚,日久生情,兩個孤伶落寞的人,後來就住在一起。
只可惜四年前,賓拉登因吞嚥困難,檢查結果是咽喉癌。經過開刀化療,命是暫且保住,只是喉嚨開刀已無法言語。但是小黃照開,全賴紙筆。便當還送,兩個天涯淪落人情分更加緊密。
我跟學生接獲通知再轉身回到十樓。正好下午兩點鐘。
賓拉登臉色跟剛剛好像一點都沒變。
我看著兩位護理師熟練的拆除他身上的各種管線針頭,也熟練的把他身上衣服除去,換上一件往生者的罩衫。
突然一個瘦小的女人開門進來,珮嘉點點頭,她就是賓拉登的女友。
我看到她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撫著賓拉登的臉頰,撫著撫著突然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整理賓拉登的衣袖,把它拉直拉稱,好像在為一個要遠行的孩子整理衣冠一般。
我走到前面,拍拍她的背,她轉頭看著我:「我真捨不得,我真不甘!」說完還是邊哭邊摸賓拉登的臉,還有眉毛,嘴唇。
我輕輕拍她的肩,不知如何安慰:「不要再哭了,再哭阿賓仔會走不開,他會艱苦。我們要陪他走最後的路。」
最後的路,從十樓直達醫院太平間,再從太平間前往停靈的殯儀館。
一路上,伴著賓拉登,我教她要叫賓拉登跟緊,跟緊。
最後一段路,不能走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