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錦郁
如今想來,我人生第一次的禪坐經驗是從太湖學堂開始的,那一次的因緣很特別。
2009年春,某天,我忽然接到一位在政論圈小有名氣的女性友人來電,邀我一起前往上海附近的太湖大學堂看南懷瑾老師。
我從年輕便耳聞南師大名,也讀過些他在老古出版社出版的著作,但覺他的學識龐雜淵博,不過在我識得他的名聲時,他已遠走海外多年,後來偶爾在報章上讀到他的軼事,感覺上就像縹緲的傳奇。如今一聽竟然有機會去拜訪他,心情振奮,當下在電話裡連聲答應這位友人。
在她的邀約下,我們四個女生結伴,在周末搭乘直飛上海的班機抵達浦東機場,她在當地的一位台商朋友接機後,載著我們直奔位在吳江的太湖大學堂。通報之後,大門開啟,我們的車子緩緩駛進,我的視線餘光掃到黑色門牆旁,有幾個人各自鵠立不動,一問之下,台商朋友才說,這些人都是由各地前來,他們竟日等候在外,是為了等待一見南老師的機會,只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
大湖學堂占地約三百畝,臨太湖畔種植成排筆直的水松,兼具自然防風與美感,廣闊的校園裡由一條水泥道路環繞著幾棟主建築。我們的車子停在主樓前,領隊女友人稱為「哥哥」,也是南老師的親近弟子李先生已在等候,李先生在台灣擁有知名的事業,是跟隨南老師多年的老弟子。他帶我們進入主樓,先是到三樓的圖書館參觀,這間圖書館可說是南老師個人的書房,裡面有數十萬冊的藏書,書目涵蓋文史哲、政治、經濟、科技、文學藝術、傳統醫學,光是占據數個大書櫃的套書就有「四庫全書」、「大藏經」、「道藏」等,書種之繁複,讓人嘆為觀止,也只能走馬看花式的隨處瀏覽。然後我們經二樓下到一樓,二樓是南老師的起居空間,一樓則是他工作的場所,就像一個開放的編輯中心,南老師和他的弟子以及太湖學堂的工作人員都在這裡工作。我們幾個人輕聲的穿過其間,但突如其來的闖入,免不了引來些注意。南老師起身親切的跟我們打招呼,年過90的他,身著灰色長衫,臉帶笑意,目光炯炯,看來是個可威可親的長者,他要李先生好好招待我們,並叮嚀等會到餐廳共進晚餐。
我們放下行李後,即準備到餐廳去,太湖學堂的晚餐在六點準時開始,五點五十分開始進餐廳,晚餐在學堂裡格外重要,因為南老師會來和大家一起吃飯,開飯前還會敲鐘提醒。我們進入餐廳時,看到擺了三大桌,當南老師準時出現時,客人間洋溢著微微的歡喜之情。李先生幫著招呼入座,圍著南老師而坐的賓客中有大學校長、隱士、北大學生,國外來的學人等等,而我們四個女生,則在席中被南老師介紹是來自台灣的「仙女」。
南老師對我們很親切,他特別談起鄭成功當年在台灣的軼事,又提到沈葆楨的一些作為,談興甚佳的他順口誦出沈葆楨題台南延平郡王祠的一副對聯,聯子很長,但南老師流暢念出,上聯是「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下聯是「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陷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後來才知道南老師從年輕就博聞強記,記憶力尤其驚人。
除了談台灣,他還談歷史、養生,信口捻來都是學問,談笑間自自在在,同餐者都聽得津津有味。我們一時興起,嚷著要跟南老師照相,卻不知為了保護南老師的視力,彼時,老師身邊的親近弟子一概謝絕客人拍照要求,何況夜間得開閃光燈。但當下南老師說好,於是在李先生等人的默許下,我因此有一張和南老師單獨的合照,照片中我挨著他,一起坐在餐桌前,兩人的臉上都掛著淺淺的笑容。
餐畢,開始每天固定的教學,南老師結束茶餘飯後,說聲「上課了」,於是賓客和學生們主動易位,我們幾個人往後座移動,待在餐廳裡旁聽,那天晚上上的是《達摩多羅禪經》,由弟子報告〈修行勝道住分第四〉。南老師專注聽著,並給予適時的提點,從七點上到九點多,當日課程告一段落後,大家也不急著走開。這時,廚房已準備好消夜的點心,方才晚餐的白饅頭切片炸過,佐以煉乳,十分好吃,還有其他的麵食小點,大家暖胃之後,才陸續起身回房。
清明時節江南多雨,夜裡的太湖學堂被雨霧籠罩,有著氤氳的詩意。細雨霏霏,走在樓與樓之間的迴廊,倍感一種出塵的靜謐。我們幾個人不捨如此美好夜色,相偕在學堂裡散一會兒步,待回到主樓,見南老師已在他的辦公室裡繼續工作著。南老師是個夜貓,慣常工作到天明才就寢,我們不約地躡手躡腳的穿過他的旁邊回房去。
隔晨,太湖學堂仍是春雨綿綿,早餐後,我們信步到了湖畔,學堂兩面臨太湖,自成一天然的地理屏障及獨擁的湖光山色,走了一大圈,來到主樓旁的禪堂,李先生領著我們輕聲進入,這裡的一樓大堂和二樓禪堂鎮日都有人在禪修,禪堂裡燈光幽微,ㄇ字型的禪席上錯落幾位凝神打坐的居士。為免打擾,我們只匆匆推門看了一眼。
李先生帶我們到另一間禪室,建議不如來一座禪。到太湖學堂來坐禪,真是不可多得的良機,我們立即在榻榻米上坐下,各自調整坐姿。我從來沒接受過正式的禪修指導,只能依著之前瑜伽課所學的打坐方式坐定,並聽從李先生的指引:「念頭來就讓它來,念頭去就讓它去,就像天空的雲朵來來去去,先觀自己呼吸的出入。」我聽從他的引導,感覺涼風從窗櫺穿透,空氣十分清爽……有一會兒,我就在清清爽爽的座中,直到李先生敲磬的聲音響起,我有點訝異自己初次禪坐就有不錯的經驗,想來這應該歸於太湖學堂的氣場吧。
李先生一定是不想我們入寶山空回,於是出了禪堂,他又帶著我們去見一位長住在學堂裡的出家比丘尼,請他為我們開示。法師知道我們只是短暫停留,便指導我們持準提咒,他解釋說,這是最短的咒,但利益很大。我們跟著他學習咒語。當我們告辭之際,法師猶殷殷叮囑我們至少要先持此咒一百萬遍,如此才能打下學佛的底子,然後又送我們每人一個計數器。
中午過後,我們準備離開時,看到晏起的南老師又精神奕奕的坐在辦公桌前。對我而言,眼前這個出入儒釋道,會通醫術武藝,曾與一代佛門宗師袁煥仙在四川靈岩寺參禪論學的長者,他平生太多的前塵事蹟,都似一則則不太真實的傳奇,如今傳奇中的主角就鮮活的在我眼前。92歲的南老師,背微駝,個子似乎變小了,但只要他出現,就像個小巨人般,攫取所有人的目光。
我們行將上車離開太湖學堂時,我轉頭回望南老師的背影,心裡隱隱明白,這是我們的「一期一會」。
2012年農曆八月十四日,95歲高齡的南老師在太湖學堂圓寂。報上登了這則消息,但沒有太多的新聞。
多年來,有時不經意看到自己和南老師在太湖學堂的合照,照片中兩人並肩盈盈的淺笑,感覺此生能夠和南老師有一面之緣,也彌足珍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