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陳家帶詩觀 詩的嚮導

■陳家帶

　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滄海一粟，我獨行吟；而每段生命旅程，不管吟詠的是柴米油鹽還是琴棋書畫，更有其幽微隱祕難以言宣的一面。

一首好詩要引人入勝，之於讀者是感動或啟示，可能屬於修辭的信達美，可能屬於內涵的知情意，每每需要具備獨特的詩眼。

我在詩集《雨落在全世界的屋頂》（1980）後記中說，個人嚮往一種高雅雄大的詩風，以唐詩標準，高如摩詰，雅如義山，雄如退之，大如鼎盛太白；回到現代詩，高如夢蝶方思，雅如葉珊敻虹，雄如紀弦羅青，大如後期洛夫。高雅雄大，四取其一，可以成一家之言；欲致兼善，戛戛乎難矣哉；有志者雖不能至，然心嚮往焉。

《火山口的音樂》（2020）一書，我提到創作靈感，至少包含三層意涵：一是透過詩文，把大自然的火山轉化∕昇華為藝術；二是以火山隱喻創作，醞釀∕潛伏都在為噴發作準備；三是象徵語，詩人行當如虎口捋鬚、雨後彩虹，最驚心動魄的地方最美麗。

我崇仰山川自然，嘗試為台灣的好山好水作注，喚醒地標，意在膜拜。

拿1928年命名的聖稜線來說，這條大霸尖山向南蜿蜒至雪山的稜線，發亮的黃金古道，奇美無匹，乃許多山友足下最愛，我發想成詩，2015年並引為個人新詩書名──於是乎，從之前所寫〈過河買茶〉、〈讀報追雪〉、〈金山日出〉、〈玉山日出〉，乃至〈碧潭宴〉、〈九降風〉、〈貓空找茶〉、〈鐵觀音在我身體旅行〉、〈四個遠足〉，到〈太麻里〉、〈富貴角〉、〈太魯閣詩〉、〈六十石山〉、〈日月船歌〉、〈合歡交響詩〉，長路迤邐行來，都在現代山水的同一風景線上。

詠讚地景，兼及物換星移，季候嬗遞，而在光輪中悠然忘我，去人失神，自是無限嚮往。〈某個失聯的夏日〉有類輓歌，〈亞熱帶憂鬱〉實屬戀曲，而〈烏鴉的更正啟事〉始於猛禽定義，終至打破約定俗成的口頭禪，甚至迷信，可算「打著黑旗反黑旗」。

詩本身就是飽含靈感的文字，若加上遊戲特質，可玩手法繁多，欲奏鳴的是琴棋書畫電影，尚可遠抵觀念藝術、文字烏托邦。我以現代詩之名，請來王羲之、陶潛、蘇軾、費里尼、柏格曼、雷奈、侯孝賢、林懷民、朱銘等傑出藝術家，既為反饋，約近於跨行隔空致意。

當然，音樂是詩藝焦點。

以雙關言，我寫〈重聽貝多芬〉，耳疾重聽的是貝多芬，重聽音樂的是我；寫〈五行之悟〉，既為陰陽五行，全詩亦只五行；我寫〈天下〉，爾曹是曹操也是你們。

以節奏言，我寫〈三聲部夜曲〉追思余光中、洛夫、楊牧三位詩人，引用的幾乎全是他們的代表作，並讓三人輪轉演出；寫〈夜總落在該落時〉，去唱和方思名作〈夜歌〉；寫〈最遠〉，來反差楊喚的〈我是忙碌的〉。

以結構言，我寫〈給V的奏鳴曲〉，把奏鳴曲式雙主題從呈示部、發展部、再現部套上文字；寫〈清明三段體〉，ABA三段體也是音樂技法；寫〈給V的搖籃曲〉，還貼上蕭邦四小節樂譜。

以主題言，我寫〈巴哈絕句〉、〈莫札特讚〉、〈布拉姆斯之光〉、〈印象德布西〉、〈印象拉威爾〉，當然還包括一組三連作，〈晚餐前彈蕭邦〉、〈晚餐時彈蕭邦〉、〈晚餐後彈蕭邦〉。

　另外，〈時間的右岸〉一組十二首，以花、舟、雨、禽、窗、鏡，以塔、神、門、兵、岸、書，去素繪人間面容千儀百態，依序吟遊。個人長居景美溪右岸，分針秒針也滑入人生右岸，此組詩或為纜索，定錨綰住時間；或為光線，極速追趕時間；而無可置疑的是，我們正在為來無蹤、去無影的時間錄影攝像。

以文學為舞台，音樂、美術、電影當佈景，有緣呼朋引伴，齊聚一堂，大家背景殊異，閱歷繽紛，卻在此交心各自的童年往事、青春悲喜。閱讀世界，書寫自我，體驗剎那如何停格變永遠──我們，拓展了生命的向度，也收割了笑聲和眼淚，因此可以果敢地說：吾道不孤，我眾行吟。

沿著詩的地圖，前行，佇立，轉身，徘徊，每個夢幻讀者都可以是嚮導，只要堅持下去，定當尋得心中那條黃金聖稜線。

詩的四項美學任務：
──創新修辭活化語言
──曲徑通幽滌淨情感
──觀照人生啟迪知性
──超然物外接引天機

詩的八個發生情境：
──詩在懺情悔悟旦夕抉擇
──詩在暗夜迷途乍見青山
──詩在風起雲湧沉澱回憶
──詩在物象盡頭科學不能
──詩在世間百態只取一瓢
──詩在驀然回首蒸餾理念
──詩在聲光齊奏盡得風流
──詩在奇技淫巧東方不敗

陳家帶的詩

夜總落在該落時

夜性急地落下來了，你不要唱哀悼的歌——方思
1
不斷遠去地平線
黃昏變得蕭索起來
飛鳥結隊消失於天空
落日，因為執筆油畫
而出神……

夜性急地落下來了
挑燈寫詩，能抵抗嗎
飲酒做愛，能抵抗嗎

拒絕哀悼
夜，總是落在該落處——
多一尺即數學問題
少一分則又玄學
無關乎東西南北

夜性急地，落下來了
打太極兼蹲馬步，有用嗎
練鐵頭功加六塊肌，有用嗎

啊！拒絕哀悼
夜，總是總是
落在該落處
落在數學與玄學之間
2
不斷上升海平面
暮色裡潮汐辯證
宇宙鳴響管風琴大音
霞光壓過霞光
直到歸零

夜性急地落下來了
伊媚兒到雲端，能抵抗嗎
滑哀鳳當戀物癖，能抵抗嗎

拒絕哀悼
夜，總是落在該落時——
早一些，可乘願作先知
晚一點，則剃度為苦行僧
隱喻著夢幻泡影

夜，性，急，地，落，下，來，了
聽喜鵲叫，看曇花開，有用嗎
等一個不該等的，傾城之戀，有用嗎

啊！拒絕哀悼
夜，總是總是
落在該落時
落在先知與苦行僧之間

烏鴉的更正啟事　

一隻烏鴉打神秘遠方飛來
讓我頓悟蒼茫為何物

炊煙惦惦　繼續伸它的懶腰
和焦慮症的天空有點格格不入

烏鴉翱翔的靈感明顯高於我
而我只能低頭揣摩玄鳥的象徵

塔樓鐘響　引來第二隻烏鴉
午後西行之日越描越黑

我眼見暮靄成局難再拆解
只好豎起白旗　向詩人愛倫坡

第三、四隻烏鴉接踵而至
牠們開始討論永生問題好像是

欲飛無翅　不走恐成猛禽禁臠
我手足無措　心神發慌

編號十三的烏鴉終於報到
現下　連逃逸的鐘聲都有千鈞重量

為了證明夜的博大精深
也為了粉碎流行久遠的迷信

我決定加入粉絲團按讚
因為天下烏鴉並不一般黑呀

九降風

風　以一長串亂句
吹過野地所有參差凹凸的記憶
那來不及結伴遠足的草芥
等待鳴啼的早冬
把風推向一座城

力催茶花旋舞的九降風
引領槐樹的葉子自由落體
偶爾它換個節奏
穿越圍籬去撲金桔的空

這風是深諳修辭的
一回回漂亮旋身
天問似地轟然翻越雪山山脈
輕拂桃園台地　直達
漣漪陣陣的光陰池塘——

水流為苔石吟詠
動詞為名詞舉哀
空中飛舞的蒲公英
正連結著某個幸運關鍵字

九降風　押著東韻
吹出曲調神秘的口哨
它濃縮於一句句叮嚀
去醒轉無數微型世界

九降風　合乎自然文法
平等為森然羅列的萬物協奏
米粉　柿乾　城隍廟
創造了新竹風光的一天
也特寫出在風中
停　看　聽
的
你

太麻里

暴風雨橫掃過額際
溫泉自肩胛骨間湧落
胸膛演化著海岸山脈
腰部以降，每臨夜晚
飄起燈火們簡約的慾望

金針花編織頭髮
蜜蜂在上面唱山歌
聲音傳到谷底只剩白水打拍子
更遠的沙灘，流浪漢
正濯足撿貝殼

這裡是日升之地
高崗長號吹散黑暗
金鳥以弦琴報曉
台灣最美一條海岸線
自太平洋交響樂裡醒來

中央山脈在背後看得清楚
棕櫚抽長，鯨豚舞泳
風景裡有一萬種風情
獨獨我 ，隱去名字
甘為島嶼背書

富貴角

大屯火山群派出的
天兵天將
來此落腳紮營
警醒點閱台灣海峽
奇譎而壯闊的波瀾

水路八陣圖精心布置
磁吸老鷹三隻
幾個迴旋
晴空，順勢定位
崗巒正當最好的靠背

左肩攬抱富基漁港
右臂伸向老梅綠石槽
日出時一匹火鳳凰
牽引整個海平面展翅欲飛
月落後，神靈過境
只餘灰燼囁嚅

在島嶼極北端下錨的燈塔
黑白相間──因眺望
而滿面風霜，因沉思
而浪漫投影──
小小岬角，則
因唯美而富貴

某個失聯的夏日　
熱浪席捲世界的七月
夏天在眼眶裡隱隱刺痛

異地友人來電
不滿時間的無盡雕刻

我馳車飛赴日光海岸
加入風帆揭開的盛宴

半月形沙灘已揚升
萬物之旗號：

笑　墨鏡　棕髮　可樂罐
陽傘　啤酒　交媾　比基尼
嘩啦啦　藍　汗　乳房　恥骨
口哨　慾望　浮標　深不可測

太陽一直照到誰的——
誰的屁股上頭照到——
屁股停棲烏鴉太陽——
太陽方才無奈落海……

漂流木　潛水　念經　浪花
亡靈　救生索　樂極生悲
睡美人　孤寂　擱淺
躍金　永劫回歸　淚

啊，望見夏日燦爛
以及潰爛中的全體

我拿起記憶的網
企圖去打撈——

童年　遠方
神祇　迷魅

空無　俯瞰著我
滿月之海　也澎湃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