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
1.
好吧,歡聚辭行前,我們合影留念。
再怎麼的美食好酒之間,儘說的都是從前的青春記憶,此時皆已是晚秋年歲,笑語之間不忘偶提兒女成年,他與她的職場、社會生活……我們呢?遙遠的三十年前,只有相機拿起,方能莊重的留下難能可貴的合影,三十六張膠卷送沖洗仍須等待。
因為有過快樂的往日時光,今時沉甸的憂鬱就不須庸人自擾了吧?豐盈的盛宴中放眼環視,其實未忘的,何人不是當年拾花美少年?一頻一笑,輕淺語音,熟諳慣性的猶如書寫文字。幸好,我們還安然存活著,無意談及的反是語帶不捨,逝去的相識故友。
初識,不是他的本身,而是讀到文學、藝術的美質;都是展翼學飛的青春鳥,未諳天空之遼闊,大海之洶湧……不懼由於不知,天真和愚癡地不馴和勇健,用力飛,深入潛;黑洞、激流,有著飛蛾撲火的殉美意志。三十年後,我和你相敬第一杯酒--健康、珍重啊,老朋友。
何以抉擇一條在這疏人文,重利慾的道路?以現實標準,應該立意從商,也許蒙受利益,安穩的企業應對、顯赫的官商勾結,後中年財帛豐厚,回首青春未忘的理想、祈望;基金會、出版社另類的挹注。我的母親一生抱憾的心事,總是一再提及:你應該成為醫師,生活安穩。我辜負了母親的祈盼,文學之愛終究無用。
依然是對看的眸光發亮。自始不忘初衷的堅執文學與藝術是你……第一流、最秀異的創作者,儘其可能的上進求好;雖說此一疏人文,重利慾的台灣島鄉(國不成國的迷霧之地?)就不必理會,敬第二杯酒,心知肚明的微嘆。
相信逝去的故友,一定懷抱著未竟之夢的遺憾;所以我們用第三杯酒遙念和哀悼,繼而在歡聚辭行前,必然合影留念。相互記憶,好好的,活著。
2.
二十多年來,從大直家中居行車基隆河岸的北安路穿過圓山隧道,直行右轉彎道,那是新生高架橋,偶而見到一架低飛的航機降落近處的松山機場;平靜的握著方向盤,滑下金山南路和濟南路交叉口,些微不捨的向右一瞥。
濟南路二段十五號?一生職場最為快意、無憂的七年美好歲月,今時已成往事如煙的:自立晚報。印象依然清晰的素樸的報社七層樓,而今改建為維多利亞式的豪宅,門口分立兩頭不予人近的石獅子……兩側是王叔銘將軍官舍轉移的人文空間:齊東詩舍。彷彿不馴的追憶老上海時光的:華僑舞廳。
路過濟南路總是些微的悵然。一九九四年十月秋雨連綿的午後,老同事、攝影家曾文邦、工會主席,今之監察委員王幼玲引領即將離去,哀慟於被轉賣,實質是殲滅的自立同仁,以保住留任老同事權益而遊行的「簽訂編輯室公約」終究一切是徒然。
報社董事長,究竟是出於無奈或向李登輝總統宣誠,斷然切割這向來諍言的烏鴉、堅持台灣本土立場的歷史性報社?我們滿心寄望尊敬的社長先生,聽說:傷心的回台南故鄉去看海……弧臣無力可回天,相信他做過一切儘其可能的努力、說服;秉持吳三連先生辦報,不屈不撓的強韌意志,終被金錢遊戲全然殲滅了。不知道有一天,回憶錄如何書寫?
天真、愚痴之我,以為可以就此安身立命,就從解嚴後、報禁全開的參予此一本土美譽的歷史性報社,妄想二十五年敬謹從業作為一個盡職、奮進,驕傲、自信的媒體人,也許就在二○一三人欣慰退休的立願,夢如泡沫般破碎……才情縱橫的數百報社同仁,流散、漂零;他們,能夠再相信什麼?
路過濟南路,至今我依然情怯。彷彿一個被逐出家門的孩子,臨近原鄉卻直感蒼茫……近時拜讀媒體前輩:周天瑞先生回首三十年前追憶他所創辦《美洲中國時報》兩年兩個月竟然宣布停刊的遺憾,出版新書:《報紙之死》,鏡般映照,感同身受。
3.
年輕的三島由紀夫初見太宰治之時,明白表白:我不喜歡您的文字。瀟灑自若《人間失格》作者微笑的回答:至少,你來了。
這是日本文學史上,非常美麗的一次交會。我昔時自始不解的是,何以太宰治自殺數次,都要邀約女子同殉?連死都懼怕一個人孤寂?太放浪,太自憐,太矯情了吧?是我不以為然的定論,頹廢的小說家、國會議員華族的孩子、自以為是的英俊公子哥兒……但,我尊敬他的好文字。
反而是秀異的伊藤潤二以他鬼魅般地漫畫,救贖了太宰治小說:《人間失格》。夜深沉,我閱看那一頁一頁的圖繪,何等悲憫地詮釋這本不朽小說,那是太宰治無可奈何的哀愁;生命何處去?時代讓他絕望因之憂鬱,我回到今天的台灣現實,無比虛矯、謊言妄語,朝野兩方都卑賤、無恥。
文學永遠比歷史真實。這是英國作家蕭伯納名言,我一再留字於文學書寫中,自我提示的座右銘;年輕的讀者少讀紙本書,網路比宗教還要由衷信仰。在朝和在野有何不同?其實都是私慾、虛華的追逐者,利之所趨,不必格調。
失格?人云亦云的台灣社會,清晰者沉默,盲從者如附體起乩,這被詛咒的島國何時才能自信、自得、自在?就請避開每晚電視政論節目吧,沒有理由觀之讓自己血壓升高,歡快或氣餒耗損,收視率、民調三十與四十比較,都是傷害。
太宰治和三島由紀夫那個二戰後的沉寂年代,川端康成自喻「早就死了」。櫻花雨紛紛飄落的四月天,我和妻子坐在東京上野公園樹下,還是思念著台灣……膚淺的人文、造作的土地、政治口水的藍綠分野,不讀文學的人民,你還能祈待什麼?拂曉前,翻看日本漫畫:《人間失格》,不禁輕嘆,伊藤潤二以漫畫詮釋了太宰治,本名:津島修治,一九○九生,一九四八死,青森縣津輕郡人。
4.
宜蘭烏石港,何以不時浮影夢竹杏醒之間?樓廈建起,是否前去租一樓層(牆間置書架,收納我典藏自認為最好的書?)其實是祈盼直面十海里外的:龜山島。
內陸農田皆別墅……何年何月被穿越長達十二點九公里雪山隧道的台北人逐漸侵入、佔領,天龍國的後花園?
我是侵入者,來自「天龍國」台北市。不是為自己,而是長年不免憂鬱的掛念,心愛的藏書何地能以歸宿?
太平洋浩瀚千萬里。塵沙如一枚芥子,緲微如我,見及信箱各式帳單就發愁;告別紅塵十丈的大台北,遷居宜蘭可不可?我不捨千挑萬選的藏書啊!書桌上的佛像雕塑、希臘小島帶回的聖母木像,請告訴我,就毅然決然逐居宜蘭吧?渴求面向太平洋的大書房。
凝視大海。少年傾往,中年解悶,老來回眸……何以成為一種惦念,醒時顯影,眠中入夢,一再以文字試圖美學的完成?白天的現實太厭倦,夜暗的思念最美麗;宜蘭有我得以吐露心事的老友,那是一生的無形相約,大海遼闊,你,知道我。
推開高樓之窗,龜山島在微醺的醉眼中,知心的飛羽版畫、擁有五百坪巨大如飛機廠棚的畫室……貓,自然、自在、自得的跳上我的肩頭,留影一幀相與微笑的紀念照片,前生、後世都不重要,只求今時的天清地寧,我還能以筆就紙。
還在寫作嗎?我,只想,靜靜看海。
跳躍思索。巨大的鯨鯊、微型的水母,海的包容、天之壯闊;醒時是人,夢中是魚,靈魂是多麼的自由。回首一牆典藏的好書,存在的、消逝的寫作者,一定一定從書頁中欣然微笑,含淚且慨然地放眼,婆娑無邊的太平洋,擁抱著我們的土地……陳秀喜的遺詩、李雙澤的歌謠,我自然吟唱,熱淚盈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