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View
<中華副刊>松風嶺的背包
文、攝影/王強
就這樣堅定地,拱著背脊,彎折出向山徑謙卑致敬的姿態,傾聽溫柔的喘吁,滴淌驕傲的汗水,我背著重裝往南湖大山緩緩而行。
當我抵達山徑指標八公里的松風嶺,卸下背包,躺在鋪地似錦的松林中聆聽松濤悠揚,明確感受重量釋放後湧現一股酣暢淋漓,酒到微醉,飄飄欲仙的感覺。
十九公斤的背包壓在肩頭上,微脹在雙踝上,隨著海拔高度遞增,重量在心頭等比級數的聚累,堅毅的我與疲軟的我在山徑上拉扯抗衡;我像一隻老邁的駑馬以緩慢的時間換取空間的十駕,強韌的體力或許是跋山涉水主觀的必要條件,功在不舍的期許才是克竟全功的客觀因素,縱難超越騏驥之一躍,終將匹儔於左右。
背包怡然自得坐落林間,輕喘換取短暫的氣定神閒,看著,聽著,嗅著,伸出手撫摸遠處連亙起伏的層巒疊嶂,長路迢遠在身後迂迴伸展,山巒深處看不清山的全貌,唯有走出密林,立於山巔,除卻心中沉重的勞攘,天高地闊,清風朗月,絢麗多彩的山容就豁然眼前。
繁複多貌的樹種隨著海拔遞昇,呈現綠波潮湧,層次分明的變化,置身高敞楙茂的鐵杉林中,登山者的足跡踏入海拔三千餘公尺的雲霧帶,體感溫度較平地降低了十餘度,惱人的酷熱拋諸身後,迎面而來的是足以齋心滌慮的裊裊山風。
偶有登山者從似有人聲看卻無的濃蔭深處走出,短暫寒喧,探曉來處,多為深夜至破曉時刻遠從南湖山屋,披星載月,晝夜兼程歸返;首度南湖行,難以體會此趟山旅會是如何一個關山迢遞,一折一磨的凌厲況味;爾後始知,南湖以降,蟠蟠蜿蜿,步履維艱的漫漫長路,動搖了大多數登山者的肉體與心志,莫怪乎行至於此,寓目交會的是一張張苦澀焦灼,疲憊不堪的臉。
蒼鬱的枝葉背後,穹蒼隨著身影晃動在稀疏交錯的枝葉間投射如澄藍如乳白如金黃如虛似幻的天光襯景,山風浪潮似的裹捲出拔地參天的樹影斑斕,在沉鬱蒼灰的軀幹上彈奏出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聲色與情致兼具的動人樂曲,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刻意放慢一眛躁急的行腳,走出鐵杉林沉毅雄渾,樸拙內斂的幽隱,饒富禪境的玉山圓柏已延頸在望。
數以百計,各形各態的玉山圓柏躍動眼前,相襯著藍天,烘托著雲霧,無數登山客以視覺以相機留下圖像記憶,佔據所有視線,令人目不暇接;玉山圓柏在五岩峰蔚然成林,各據嶔崎,有時煢煢然獨立於險峻岩壁之上,山風過處,枝葉飄颺,有如一片綠色飛霧,姿態令人震撼,總讓登山者注視良久,如果不讓相機與腦海的記憶卡裡佔有一席之地就枉費了走此一遭。
後行者超越了我,肩負數十公斤的山屋補給協作超越了我,五岩峰的長路將盡,我站在南湖圈谷之巔,沒有急急趕赴的躁動,緩緩徐行遠眺南湖大山閃爍皎然的落日餘暉,遙想山屋裡,簇擁的微熱體溫與縷縷炊煙。
落日自身後迤邐穿照,孤獨的身影在嶙峋猙獰的岩壁上游移浮沉,倒影出如夢似幻的錯覺,雲霧自萬仞深淵如漲潮的海水升湧而至,天地瞬間蒼茫一片,陽光穿透雲霧,繞射在水滴與水滴溫柔的碰撞之間,光譜浮泛在雲霧裡輕緩地揉搓成圓,我的陰影在圓的中心與天地悠悠同步打轉,形成了所謂的「觀音圈」,我的喜悅只維持短暫的數分鐘,終是明白,此無關菩薩顯露真容,無關是否帶來好運,無關於是否神跡降臨,而是單純的光學現象,寧可相信,此乃不急不徐的隨興緩行,賜給我的因緣巧遇。
五岩峰綿延巉峭的盡頭是圈谷之巔,我以鷹揚虎視,萬里之望的姿態鳥瞰波路壯闊,一派雄渾的景色,猝然而至的雷雨挾帶冰雹自雲端傾瀉,雨水飛濺如注,土石滾滾滔滔,雲霧以雷霆萬鈞之勢席捲瀰漫,冷冽砭骨的強風將冰雹吹落宛若翾風迴雪,圈谷頓時雪白一片,濕透的雙腳,踩踏著碎石順勢沈降,登山杖窘無立錐之地,我背著沉重的背包如跛鱉衝著土石流的浪濤,看見自己驟然陡落,猛烈傾斜的身影。
抵達南湖山屋時暮色降臨,微弱的夕照在南湖大山山頂閃著詭秘森冷的寒光,我在南湖山屋前開闊地紮了營,無數曾經在此紮營者將營地踩踏得殷實而平整,帳篷與天幕舒舒展展的鋪設,四周掩映叢叢蔟蔟的高寒林木,繁星點點,弦月彎彎,星光與月光柔柔壓著樹杪,山風吹拂搖擺的縫隙中爭相穿照燐燐閃跳的火光;瞬間降臨的寒意將汗水收斂,懶勁緩緩湧現,營地裡的漫步變成極其徐緩的挪移,遠山環繞為牆帷,幽亮的星空為頂蓋,所有屬於人的感覺被收服在大自然的掌控中,無以言傳的寂靜更勝於寂然無聲的寧靜,捧著酒杯,此刻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意識矇矓飄然在尺短營帳下的山水之間。
清晨三時許,離破曉尚有二個多時辰,輕輕爬出睡袋,競競翼翼收整背包,躡手躡腳走出營帳,抖擻起精神,啟程前往南湖大山;我緊跟著十餘位的登山團體,保持視界內互不驚擾的距離;山徑的清晨,步調是緩慢的,暗夜中亦步亦趨跟隨,不時傳來「一、二、三、四……十六」的報數聲,冷冽的空氣裡,此起彼落的喘息聲顯得特別的清脆渾亮,「十七」悄然滑至嘴邊,如果不經意脫口而出就是出人意表的弦外之音了。
往南湖大山前進的規律脈動偶有遏然停止的時候,鞋帶鬆脫、調整背包,或腳程暫時跟不上的片刻,隊伍就會停下等候,而我也在此時得到舒緩筋骨的機會,等到脫鉤的環節再度扣上重歸成一條完整的鎖鍊,隊伍又安安靜靜的向前邁進,絕不讓隊員有落單獨行,自陷危境的機會。
寂靜空曠,一團漆黑的山徑上,「報數」給人一種氣定神安的感覺,每個人在隊伍中被賦予了安全符號,符號有時會隨著位置序號改變,但自始至終被包裹在一個扎實穩當的安全氣囊裡,無論何時,不會被遺棄,無論何時,會有人關切彼此的臉色與腳程變化,痛苦的吟哼能立即被疑問,領隊得以理性決定前進、歇息或撤退,讓自己對團體有信心,伙伴與伙伴之間,建立了休戚與共的親密聯連。
登山,讓我認識了何謂謙卑,學習在大自然主導的天候與地形之前,看清楚自己的量小力微,我觀察來來去去的登山團體,有商業掛帥,只圖眼前之利,漠視隊員安全者;有隨興拼湊,走馬看花,嬉闖山林者;有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者;有危而不持,顛而不扶者;亦有擱置小我,把自己當作團體大我的一部份而非自私追尋自我滿足者,山徑有時讓人心曠神怡,有時卻猙獰可怕,真心誠意團結在一起的精神與默契是引領登山者穿過風雨、度過寒冷、涉過湍流,勇往直前,安全歸返的保證。
南湖大山登頂最後盈尺之路,山勢崔嵬,危石陡立,千丈的陡峭,萬尺的巍峨緊緊挨著腳邊,曦光乍現,篩透雲霧,溫暖均勻地灑瀉在臉上,十六人的登山隊伍輕柔不稍停佇的在岩脊上魚貫攀行,我仰望著,登頂在即,興奮莫名,不禁脫口,安全報數「十七」。
五年前開始攀登百岳,嚐試將山林見聞如實記載,山林觸動我源源不絕的靈感,雖離字字珠玉尚有距離,期煮字療饑亦難有所成,然心靈的收穫遠遠超過實質所得,片言隻字的堆疊如攀登山徑的過程,等到年老體衰的一天,等到江淹夢筆的一日,或許就是放下登山杖,擱置筆桿,拄起拐杖,撐起暮景殘光的身軀,遙想山中歲月的時候。
靜默地在心中為曾經走過的路,攀登過的群山點名,為自己的餘年,安安穩穩的「報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