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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月牙泉
■賴琬蓉
閉上雙眼,我彷彿看見曾祖正埋首耘土,母親在爬樹摘果,勞動的四肢翻揚起滿天塵沙,被追隨其後的柏油熨燙封存,冷卻後,凝成我眼眸一幅永恆風景。
未能親見不代表不存在,如月牙泉。
月牙泉乃建案名稱,位於汐萬路三段,是外祖蘇家於汐止最後的插旗地。蘇氏曾是汐止大姓人家,早年因開採煤礦致富,坐擁當地眾多房產。民國前十一年,我的高祖父蘇四川先生等人前往木柵仙公廟祈求分火,後順利創建「北港鑾堂」,成為鄰里信仰中心。五年後,神明降靈童乩,指點於三秀山建廟,三位蘇氏先祖虔誠捐地,促成台式木造的「拱北殿」。
紳商背景隨人丁綿延拓展,日趨式微,而母親恰為蘇家大厝末代成員,有緣見證繁華落盡前的餘韻。
常聽母親訴說昔日住居的四合院位在烘內,北港國小與民視攝影棚旁。宅院大器體面,每側均分布三大房,廂房以迴廊連接,紅磚牆,花瓶欄杆,均精細雕琢。尤其中央大廳牆面的石製雕花,廊簷的魚龍泥塑,氣派大方,強勝周遭矮厝。且屋宇冬暖夏涼,無須風扇,盛夏也得一夜好眠。
四合院合圍區域稱大埕,外婆常於上埕擺曬菜脯或棉被,下埕則是孩子騎車戲耍處。大院兩邊為蹲廁,更外圍則是佃農一家居所,四周圈養雞鴨豬兔等牲畜。
外婆不曾談過戀愛,十九歲時經雙方家長商議,隔月便坐轎子自松山被扛進汐止,紅蓋頭掀起,外婆才初見即將廝守一生的那張臉。幸好伯叔其時皆移居北市,因而宅邸人口單純,及至我的母親等人相繼出生,方融匯出三代同堂的熱鬧氛圍。
逢年過節,親戚仍會回聚大厝團圓,雖然外婆年紀輕便嫁人,卻是蘿蔔糕、甜粿,樣樣做得精巧美味。當外婆正熱烈爆炒蝦米、香菇、油蔥酥時,外公則提領雞鴨,踩踏腳踏車前去請屠戶宰殺,隨後外掛幾瓶燒酒於把手上,悠哉回返。及進家門,熱菜已洋洋灑灑擺上筵席,此時外婆再打開蒸籠,端出香氣早濃郁包覆宅院的糕粿,並快手料理肉類後,迎接賓客進門。每當親朋品嘗佳餚,莫不驚嘆外婆手藝,而這些稱讚在在深烙母親心裡。
大灶蒸炒出外婆一身好本領,然而此地卻也蘊含她的痛。據母親回憶,外婆曾於臥室誕下一男嬰,事發突然,來不及送醫,便商請產婆到府。產婆用灶上利刃剪斷小舅臍帶,導致他細菌感染,未滿一個月就不幸早夭。
「白白胖胖的,逢人便笑,真正古錐。」母親訴說時,小舅彷彿重回她眼前,我也因此想見外婆的遺憾。
不過雖然失去了一個孩子,可還有眾多張嘴等待哺育,消沉幾天後,外婆遂逐漸回歸常態。
母親與眾姊妹繼續成長,她們會從烘內,徒步半小時至汐萬路三段的樹林,她祖父築屋種樹處。芭樂樹、白柚樹,各式果樹透過大竹筒引山泉灌溉,泉水清甜,作物更甜,猶如泡過糖蜜。果園鄰近竹林,她還會去掘綠竹筍,不僅自己食用,還兜售給菜販。若挖的是桂竹筍,因其外表青綠粗硬,需燙過以獲得好賣相。母親談論時,不禁笑稱自己頗有生意頭腦。而費時費力取得一根根竹筍,幻化作一支支冰棒,甜蜜了她的童年。
中學畢業,母親來往後山埤、松山一帶從事美容、幼兒園等工作。她二十多歲時,祖父母均已辭世,親戚選擇變賣祖厝分產。由於汐止天黑雨就到的特性,兼以當時四合院附近仍為易滑泥土路,於是我的外公決定遷居石牌,蘇厝便成為母親再也回不去的故居。
婚後母親定居桃園,過年時,我們前往石牌拜年,外婆鍋鏟時已停歇,餐桌上多為市場購入的糕粿便菜,雞鴨豬兔位置被毛髮蓬鬆的雪白博美犬取代,汐止種種猶如前塵往事,卻始終令母親魂牽夢縈。
她總用台語唸「汐止」、「後山埤」和「松山」,兒時的我只聽得懂「汐」與「山」,因此母親故鄉於我來說,不僅未曾抵達,更像遙遠他方,隱身陣陣潮音之後,滿布層巒疊嶂,一座座無限蔓延。
小三時,母親宣布汐萬路三段的地產成功賣出,建商規劃成別墅區,並以原址的數十幢透天換取蘇家最後一片土地,母親與手足將各得一棟,而建案名稱為「月牙泉」。
「我們要搬家了。」一向端莊嫻靜的母親難得手舞足蹈,並露出欣喜雀躍的表情。
可以明白母親何以如此歡愉,因為我也滿心期待搬家。
彼時父母賃居菜市場內老公寓,雖然方便購物,然而環境髒亂,陽台常見尚未睜眼的粉紅幼鼠,野貓也時而跳進屋內,翻攪垃圾桶裡食物殘渣,撥弄出嗤擦的塑膠袋聲響。這些插曲尚能以童心視之,令人害怕的是放學時,走在收攤後的市場,巷弄晦暗陰森,單憑一盞小燈點亮梯間。每當夜幕降臨,闃黑使四周猶如充滿埋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奔跑返家,晚飯後卻又被指派丟倒垃圾。我提領穢物,一邊顛腳行走於因堆疊多層油汙,而顯得髒黑膩滑的磨石子地板上,一面窺看幫派般群聚的流浪狗是否朝我進逼。是以只要離開,哪兒都好,沒想到能前往月牙泉。
月牙泉,此名賦予我綺麗想像。想別墅當坐落蟲鳴鳥叫的山林之中,林中有風,群樹擺盪,而每片樹葉彷彿塗上奶油,在暖陽照耀下,燦亮甜香。我會至母親曾挖筍摘果處,繼續一樣的遊戲,玩累了,踏上寬敞大道,往安穩的家,自己房間前進。斜倚窗櫺,我將見到月牙高掛星空,銀勾則指引清泉方向,下一個天亮,我便要前往那裡探險。
我開始存錢。五元,十元,存到一定金額後,等父親帶我們逛百貨時,揮霍所有積蓄,購置向來買不下手的凱蒂貓筆記本、大眼蛙自動筆。我要帶上最好的自己,開展人生新扉頁。我準備好了。
我不斷詢問工程進度,不過母親也只參訪過一次展售中心,無法回應太多問題。兩年過去,當我盼到幾乎失去希望時,母親落寞解釋建商破產了,月牙泉的企劃要另覓買主建蓋。
然而不久林肯大郡崩塌,造成多人傷亡,我的美夢隨之傾頹。因為大郡位於汐萬路二段,而月牙泉腹地在汐萬路三段。
後來母親另購新屋,便逐漸不再提及月牙泉,直到更後來,母親遭逢婚姻中的土石流,賣屋租房,每回游牧般遷徙到新住所,我透過窗台俯瞰夜景,不禁揣想月牙泉若能蓋成,那該多好。
其實母親比誰更渴望月牙泉成真,因為一有機會,她便央請朋友載其到汐止,一圈圈繞上山,一遍遍回顧往事。
我慢慢能理解母親。汐萬路三段不只封存她的童年,也帶給她擁有一塊土地與家的安定感,更是四散親朋重聚一條街的希望。而外公直至移居前,每年固定捐獻奉金到拱北殿,沿襲先祖的虔誠,也像在延續採煤大亨的舊日榮光。山下生活實難,但回歸山上,母親仍被標記為大戶人家之後,代表著蘇家最後貴族的身份。
不過所謂大戶,卻連一把乾淨的剪刀都匱乏,小舅的夭折或許暗示昔日風華早已出現破口。
宅院孩提已成老嫗,方傳來找到土地買主的消息,幾代人齊聚代書處,為了分家而來。我看著列印在白紙上的祖譜,以高祖父為首歧出再歧出,像無限綿延的葉脈,彰顯了蘇氏開枝散葉的生命力。可當最後一塊土地售罄,又有什麼原因能使家族再次團聚呢?
我複印了母親的念想,月牙泉是我們的桃花源,如今夢土成沙,再為數字,即將碎散。筆記本從純白等成泛黃,我捨不得丟。
而隨順母親引路,我終於要踏上月牙泉。車輛駛近汐止時,雲層湧動,天空漸趨烏暗。在抵達目的地前,我們遭橫出的警衛攔阻,原來通往故土的路上新建整排歐式別墅,管控森嚴,不准外車進入,可這卻是母親唯一知曉的大路。
母親與守衛交涉時,暴雨突劇烈撒落,我急忙下車遞傘,卻不忍見她距離曾經的美好如此近,卻被現實無情阻絕在外。
我信步漫走,發現此地站牌竟就叫月牙泉。
在對月牙泉最熾熱想望時,我曾於網路搜尋,原以為會跳出一片虛空,卻查出它乃敦煌八景之一,是在低窪地勢與高地下水位的條件下形成。黨河是其水源補給,可是河已乾涸,目前的月牙泉美景,乃透過人工注水而成。
我在前往月牙泉的路上,不過月牙泉是否仍真切存在?
雨持續磅礡直落,汐止不再淹水,然而我的月牙泉卻彷彿隨之枯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