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少非
「可以給你們做個建議嗎？」
在復健診所做六次的脊椎復健療程後，需要回診看醫師。掛號時，我對坐在櫃檯玻璃窗後的女士說。
她蹙著細眉，仰起那張圓臉，臉上布滿茫然的小點。
我指指身旁的壁柱，提高聲音說：「候診室的這根柱子能不能貼身高表？」
「身高表？」她推推滑落鼻樑的細框眼鏡，從鏡片裡射出疑惑的眼神。
「對，像長頸鹿圖案的、有尺寸刻度的。」我用手蓋在頭頂，靠近柱子比劃比劃。「小時候，過年，我都把身高畫線在壁柱，然後看著每年自己的長高成績。」
「哦，我也這樣為孩子量身高，還幫他照個像呢！」她鬆開緊繃的臉肌，唇角抹上一點笑意，問：「不過，這跟我們診所有什麼關係？」
「上次治療回家，我跟妻子說我變高了，因為我做了拉頸，脖子會慢慢的像泰北長頸族一樣變長。理論上，脖子變長，身高當然變高。是嗎？」
她起身站了起來，用認真的口吻說：「的確，曾有肩膀歪斜的患者，治療後變高了。但為什麼要在這兒貼身高表呀？」
「喔，如果有，每次來復健，我就可量身高、畫線，重拾童趣的快樂。理論上，身心一體，歡愉的心情總能減緩身體的病痛，不是嗎？」
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好像要隱藏住那笑意的眼眸。「嗯…這當然…」
「還有，當其他病友看我在畫線，有人會好奇跟著學，有人會感染這股愉悅。妳看，診所多了這項額外的服務，如果再碰到大嘴巴的患者到處宣傳，一傳十、十傳百，不久世界各地的復健所跟著學，你們就可掛個『身高表逗趣服務創始店』之類的招牌呀！」
「呵呵…」她終於笑出口了。
「怎樣呀？這個建議如何？」
她還是笑著，銀鈴聲宛若傾倒的仁丹，從咧開的嘴唇嘩啦啦地跑出來。
我沒有巴望她會回答yes，畢竟這種建議來得突兀、顯得怪奇，而且她還得先跟醫師院長報告才行。
不過看到她展露了笑容，我覺得自己的使力成功了，頓時隨之快樂起來。
醫患、護患間保有良好的互動關係是很重要的，但到底要由誰來營造？醫護人員或是患者，或是兩者都要負責？
這家診所是妻子介紹的，她曾經在這兒治療。每次我到櫃台掛號時，覺得這位女士雖然和顏悅色，但聲調和內容有點制式化：「櫃台擺有格子，來了就把保險卡放在那。輪到你辦理時，我會叫名字，若要加超音波治療，就主動說，多五十元。謝謝！」
「感覺她缺少一點溫度呢！」有一回，我和妻子聊到她。
「她說她是某大學護理系畢業的，在這家診所有十多年了，現在負責掛號和擔任行政。你曾在她們學校兼過課，下次去跟她攀個關係，人不親、土不親，也許會因同校而親呀！」妻子提供我意見。
的確，在高雄師大讀得諮商碩士後，我曾到她們學校的諮商中心擔任實習心理師一年，也兼了兩門課。但我擔心用此來攀關係會有風險，若我是她，我會這麼想：母校的師長又怎樣，又不是直屬的老師，誰鳥你？現在你生病了，身分就是病患，我們提供診療服務，關係就是如此。
於是，我才採取拉頸長高的笑話破冰，來營造我們之間友善的護患關係。
掛好號後，約一盞茶的時間，從診療室的門裡，傳出醫師唱我名字的聲音。
「現在感覺如何？有好點嗎？」額頭微禿的醫師，年紀與我相仿，但他的聲音顯得權威有力多了。
「有，有改善。痠度有減輕…」我努力露出笑容，表示對醫師的肯定
「有改善，表示還沒有完全痊癒，要再繼續做。次數間不要隔太久…」他看著桌上的電腦螢幕資料，說：「對了，你做腳踝的超音波，只做兩次？這種治療不是短時間的。」
初診時，他為我開出脊椎治療後，我又說我的腳踝去年扭傷，現在偶而會痛。他就追加腳踝超音波，但要自費，每次五十元。我做了兩次，感覺沒什麼改變，妻子也說自己在家做熱敷就好。
「因為錢不夠，還在用撲滿存錢…」不知怎的玩笑鬼又上身，我嘻皮笑臉的說。
「什麼？你是做三個點的治療欸，我也不想多收費，但每次治療我們只能向健保局申請這一點錢，你看…」他把螢幕轉向我。
我不敢看，何況他的聲音從原本的權威，加上了惱怒和無奈，絞成一股麻花似的旋律，聽者的耳朵若不夠打開，是難以聽進去的。
「我請了十幾位復健治療師、租了三間店面大的場地、買了許多精良的設備…，每天的花費有多大…你沒看到我的頭髮都稀疏了麼？」
我有點嚇到，難得有醫師分享自己的處境，他的音調裡又加上洞簫般的幽涼，在我的心田迴盪。
「那，我能不能做個建議？」
「好，你說，但別再想殺價，醫生館不是菜市仔。」
「我知道。我是想建議診所，把拉頸機和拉腰機換成一機兩用型的，理論上，這樣不僅可以減少占用的空間，也可以減少雇用的人數，提高機器效能、減少成本…」
「停，」他打斷我的話，問：「你在哪邊看過這種機器？」
「伊恩·佛萊明所寫的《霹靂彈》裡，龐德曾經接受這種機器的治療。」
「什麼蛋？」他的聲音急促又有點焦澀。
「總之是007電影裡有。」
「哈，你是在逗我笑，還是頭殼發燒，現實與幻想都分不清了。如果真的有這種、又那麼好用，難道我們是笨蛋，不會買來用嗎？」他好氣又好笑的說。
「好，不買沒關係，也許可以買長頸鹿身高表…」
「你要我改行，開幼兒園是不是？去，去，去…」沒等我說完，他大笑起來，額頭那幾根長髮也跟著雀躍。而後，揮手示意我離開。
這一天，當我完成脊椎牽引療程回到候診室，開門要走出去時，突然背後傳來櫃台那位女士的聲音：「當心，別撞到頭。」
我回頭，朝她笑，說：「我知道，我又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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