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宜
貧窮沒避孕年代,奉媒妁之言成婚的祖父母開枝散葉,枝是男兒葉是女孩。成長後的我,靜數祖父母的枝枝葉葉,沒一打也有十個。
我不確定有幾個姑,家族長輩、小孩都寡言,向來長上不多說,小孩沒多問。我們以她們居住地稱她們:大檜溪阿姑、南門阿姑、後壁阿姑云云。後壁是老家後面之意,丈夫往生的姑,帶一雙兒女回娘家屋後築草屋居,故名「後壁姑」。
家族聚會中的阿姑們,叫來叫去的稱呼無非:阿不、阿滿、阿邁、阿好、阿屘。不,滿,邁,好,屘,漳州人用閩南話唸,意思清明,每個字都是阿公阿嬤生女後對老天的苦苦告饒和悲切懇求:天公伯卡拜託,卡保庇!查某囝仔不愛啦,叫伊阿不啊(甚覓!擱查某囝仔?阿滿,滿啊啦)唉,又擱…這耶阿邁啊,邁擱來啦(豁!又擱查某(拜託,好啊,叫伊阿好啦)甚覓!又擱查某囝仔?凍掉煞尾,叫阿屘!阿屘!尚尾一耶查某囝仔!多麼心酸和無奈。
大伯叫「阿順」,現代人一聽發笑的菜市場名,語氣卻歡欣極了:「順著下去再生一個查哺囝仔!」
父親名「順治」,堂兄弟姊妹喊他四伯或四叔。叫「順治」,以為公嬤生四子心滿意足,給他不錯皇帝名。可我閩南話唸「順治,順治」,哎,「治」不是弟弟嗎?順著下去再一個弟弟!
悟出父親名字真意的我,失神好久。我母親為求男孩,有氣喘宿疾,仍繼續生育,六個女兒後,終於產下男兒聰明,當時住苑裡,為這兒還大開宴席,再隔年餘,三個姊姊上學去。父親抱出聰明弟弟,讓他坐靠背椅上,端出一碗碎肉粥,對還未上學的我說:「林卡姜生囝子,哩飼聰明呷!」我餵完他,趴下去看他坐的籐墊洞眼擠出胖嘟嘟大腿肉,我笑呵呵用指頭沿洞眼輕戳他肉肉,壓下去,手一鬆,白肉立即填滿籐洞眼。哇,真好玩。父親突然開門出來,「林卡姜生一耶小弟!」他表情平靜,大約在母親身旁笑足笑夠了。
父親調職苗栗,三歲的聰明突然腦膜炎,苗栗沒大醫院,我不知弟弟怎麼看病,只見醫師來過,放學的我,被叫去買冰塊,讓聰明臥冰枕。第二次買冰塊進門,驚見醫師和父親,從大通鋪抬聰明擺地上草蓆。次日清早全家無言坐床上,看一隻小彩蝶在屋裡繞來飛去好久。之後廚房有人「唱歌仔戲」,只有歌仔戲才有啜泣哭腔和口白,循聲去看才知是母親。她哭著唸著,我大姊牽掛母親弟妹,棄了剛升初二學業從桃園回家。聽母親與大姊對話,才知聰明生病,除求醫外,父親騎著摩托車衝來衝去鄰鎮各廟宇求神問卜。
體弱僅微氣的母親堅持「弟弟生回來」。在竹北生下老九芬芬。我放學急上榻榻米看娃娃,忽聽母親悶悶說:「要送乎郎飼,查某囝仔!」我驚叫一聲:「邁送郎!」前一秒還驚喜妹妹皮膚居然不皺,粉紅圓臉大眼挺鼻輪廓深。「真水!真水!沒囝仔出生來這呢水!邁送郎!」擔心妹妹給送走,我誇妹妹漂亮誇到嘴巴好酸。後來知是母親絕望氣話,送乎郎飼?還有父親那一關呢。
無子女富戶悄悄看過我家「查某囝仔」,找熟人試探想收養一個,熟人來說還強調富戶土地財產很多,父親一臉鐵青,驀然站起,嚇得對方竄逃而去。
母親的氣喘發作漸多,大姊常半夜敲開診所門。暑假我快升小五,父親調台電石光服務所。石光是新竹關西與新埔間小地方。通行的公車,夜晚九點左右就沒了,四處漆黑。父親結婚之初這裡工作過,他石光的義父喜孜孜趕來竹北,特意引我們開心說:「走在路上,頭一抬,手一伸,可以抓到柑仔;走進龍眼園,手心向天,龍眼掉你手裡,吃都吃不了!」
方圓十里無醫師,父親已學會替母親打止喘針。每晚在服務所後方,女兒們和唯一男孩,各找被單毛巾衣服往頭上罩,學歌仔戲,後面抓住前面腰,在榻榻米大通鋪繞圓圈跑,七腔八調唱:「緊來走啊,伊伊伊伊,衷心望路要來去伊……」母親靜靜看我們,只要她不氣喘,熱鬧歡笑何等有趣。
剛過元宵節,母親做的年糕零星幾塊還擺蒸籠。約是晚間九點,母親忽然如雷大喘,驚得女兒又抱又拉小弟妹離床,大姊找隔壁朱議員說急事,二姊三姊結伴尋父親。母親叫我拿盆子裝水,她已無力去後院上廁所。這是活三十九歲,她唯一讓女兒做的特別事。身弱卻有潔癖,家向來整齊乾淨,飲食也大致周全。
父親回來了,他顫抖雙手,拿針筒吸針劑,關西衛生所醫師如疾風衝進房。我屏息盯著一場生死。醫師針筒剛伸向母親,刺心的氣喘突然止住,母親眼白一翻,眼睛吊起來。醫師幫著替母親換衣,拿剪刀剪開她汗衫,醫師發現母親旁邊小包袱礙手礙腳,他問:「那是甚麼?推開!推開!」父親說:「是小孩!小孩!」
是出生四十天大的么妹燕燕,母親第二天下葬,隔日家有幼兒的伯母嬸嬸趕來,伯母當下決定撫養燕燕。伯父未幾中風,伯母讓自己女兒暫時休學帶著燕燕。三歲的燕燕回家,和大她一歲的芬芬,很多時候在騎樓搖搖晃晃、爬地上玩耍。天冷時節,當我放學,隔壁縣議員太太突然衝出來,溫言柔語說客家話:「去拿長褲,分你細妹妹著!」
時光匆匆,燕燕轉眼半百之齡,清明節與姊姊們同去母親靈骨塔。她看著母親照片,恍惚如夢。那晚她以閩南話,國語交互說與丈夫:「我這世人不曾見過母親,沒叫過媽媽,離開靈骨塔我一直學著唸媽媽,我要把媽媽唸熟!」
她開始緩緩唸媽媽,媽媽,她唸了一遍又一遍。驀然抬頭,看到面冷心善,很少流淚的丈夫流下一長串淚水;那一端,女兒正默默擦拭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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