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少非
秋涼的夜晚,你坐在沙發彈中阮。不知怎的,彈唱起〈流浪到台北〉這首描寫男兒立志為前程,流浪到台北打拚,在月光流瀉之夜,思念故鄉情人的小調。
這隻食指大小的蝎虎,悄悄地爬在牆上聆賞,另一隻躲在掛畫背後,也都凝神諦聽得宛如街頭靜默的銅像。也許是在為離世的孩子哀悼,墜入這感傷的曲調裡吧!
幾個星期前,在樓梯乍見剛破殼而出的小蝎虎,驚惶的蠕動小鐵釘般的身子躲藏,倏地,你閃出個念頭:這麼小怎麼存活?今早,發現梯階上有條毛線,仔細一瞧,有腳掌,岔開的爪子根根可辨。呀,是這隻小蝎虎,真是不捨。
牠蒼白的軀體沐浴在木質地板的光澤裡,彷彿生命鬥士在綻放不屈靈魂的光芒。
人類以萬物之靈自居,其他動物有其靈魂嗎?動物界的學名Animalia,源自拉丁文的animalis,就有「會呼吸的」和「具有靈魂」之意。兩千三百多年前的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則把動物的靈魂分理性靈魂和感性靈魂兩種。
近日新聞,明德水庫臨五六十年來最嚴重的旱象,上游庫底已乾枯,許多魚因沒有水可呼吸,被曬乾在龜裂的泥地上;玉山國家公園塔塔加園區,小台灣獼猴被撞死,母猴抱著牠不捨放手,一如往昔的幫牠舔毛。母猴流露的感性靈魂,讓人類也動容。
蝎虎,是卵生,但,想必也和胎生動物一樣具有靈魂,只是感知與表達的方式不同罷了吧。春夏是牠們的生殖期,雌體產下一兩個白殼卵,四五十天後孵化,經一年性成熟。
通常,爬蟲的外型是不討喜的,黑色排泄物更讓人嫌惡。然,你是在鄉下長大,從小牠們就時常出現在你房間裡,神出鬼沒的捕食蚊蟲,嘎嘎幾聲引來你的注意,還會互相追逐嬉戲,甚至失足摔落在蚊帳上,惹你會心一笑。
童年,躺在床上觀賞牠們的把戲,然後滿足的沉沉睡去,是你獨享的秘密樂趣。但是自從搬遷到城市,定期粉刷的水泥牆、緊閉的紗門紗窗、經常的噴灑殺蟲劑,家裡就少有食蟲小動物來寄居。
記憶中,除了那隻被你取名為「高腳七」的小蜘蛛,曾在浴室天花板張網捕蟲棲息一季之外,就是牆壁上偶而會出現的蝎虎了。今年,只看到這一對在客廳活動。時序將進入寒冬,蚊蠅更少,在缺乏充足食物下,初生的小蝎虎想求生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只不過,無心的念頭竟一語成讖,讓自己覺得唏噓難過。
但,這無心是你沒有惡意的隨口說,或是隱隱約約對死亡的預知,並含有害怕它發生的擔心?顯然,會是後者。七月走得倉促的摯友H,不也讓你懷有這樣的心情嗎。
端午節,H突然來電,輕描淡寫的說:得攝護腺癌第四期,正在接受治療;那本心理測驗大學用書即將完稿。
你驚愣的抽了口氣,第四期?癌細胞已侵犯到骨頭,這可不是小事。難怪之前所傳的訊息,兩年來他都只讀不回,是得病後心理還在調適,隱瞞病情,還沒準備好要告訴你這件事吧。那天,他說得輕鬆,但那虛弱的聲音、聊著作心願的完成,豈不是在向你道別的起手式。
在同學眼裡,H是孤鳥,不喜人際活動,又沉默寡言,只有你跟他的交情最好,最有話說。事實上,在校期間你們攀談也不多,但每每都讓你難忘。
入校那年你們睡上下舖。晚上就寢時,他還沒進來;早上起床,已不見他的蹤影。他的床鋪經常是空著的,到底去哪又在做些什麼?你感到好奇。
之後,油印的班刊出版,同學的文采不錯,但大都屬風花雪月,而他寫的〈叛徒〉「為什麼耶穌的十二門徒中有個出賣老師的猶大,亞里斯多德也有個火焚羅馬的學生—暴君尼羅皇帝…」探討叛徒背叛的動機最為吸睛。十六七歲就談論深奧的心靈哲學,你大為折服。
請教之下,才知他有興趣於心理學,早已立志升學,並勤奮準備。你大吃一驚,因為師專生享公費,畢業後就有工作,但也需服務五年。因此很少人會去思考自己未來的志業,或是有勇氣去掙脫這種宿命的。
H做到了,服兵役後立即考上彰師輔導系,申請展緩服務繼續求學。是班上第一位博士、在大學任教的。這不僅是你向學的典範,他剪寄你報章刊出的文章,還會夾著一張激勵的小紙條,以及你腳踝受傷到台中參加同學會,他借輪椅推著你,邊聊邊逛花博…等種種的貼心,都駐留在你的感性靈魂裡。
隱約的預知,讓心頭蒙上悲涼陰影,總想做些什麼反抗或改變這不幸境遇。你曾抓蠅蚊丟在樓梯角落,好讓小蝎虎進食,但卻無濟於事,或許牠們只吃活動著的獵物吧!而你對H,只能說些「沒問題的,好好治療,哪天來玩,再去安平吃美食」之類的話安慰,其他的似乎都幫不上忙,使你挫折得很。
七月底那天早上十一點,你想念他,用賴傳簡訊問候,哪知一直都沒讀沒回。
家屬說H就是這時候闔上眼的。
一輩子的互動停格在這則未讀的訊息上,這未讀的畫面變成一道淌血的傷口,自此在你心頭滴滴答答的響著。
窗外,颯颯的秋風從低吟到尖嗓,拉出長長的蕭瑟樂章。
突然,你回憶起H攻讀博士時,租居在師大附近的學生房,你到台北出差,就睡在他的上鋪,兩人敘舊聊天,彷彿回到少年時代的往事。H立志求學,一路從屏東讀到台北,豈不也類似流浪到台北,男兒為前程打拚的寫照。
有人說「生命只是個月台,你來的目的就是離開」,瀟灑了人面對自己的生命終結。但,人面對親人摯友的死亡,失去所愛形成的心理創傷,心身醫學家恩格爾(Engel)說其嚴重如同被燒傷生理所承受的劇痛。而,這種失落與哀慟心理歷程,任誰都得走一段路療傷才能復原。
於是,你拿起中阮,想為H和小蝎虎,也為自己和牆壁上的蝎虎,再彈唱這首〈流浪到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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