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秋琪 插圖/國泰
退休後,我打算長住南都,北部冬天陰冷潮濕,夏日酷熱,都使我十分想念南都陽光的四季艷麗,日光灑在身上,有種暖烘烘熟悉的溫暖。我遂利用這次回家看望母親的長假時間,探問了幾家房仲業者,他們一聽說我是從台北回鄉置產,無不十分熱絡殷勤介紹。
一早,房屋仲介的李先生打電話約我看一處新房,到了約定的地點,我大為吃驚,這棟新穎摩登大樓就蓋在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那時候,這一帶多是日本戰敗後,遺留下來的日式宅邸,後來由國軍軍眷進住,因為人多屋少,就地取材擴建增建,漸漸就失去日式大宅院原有的幽雅空間,不斷繁衍增生的矮房,像極了醜陋凌亂不堪的貧民窟。
房屋仲介李先生遲到了,我等不及推開茶褐色玻璃門走進去,大廳挑高兩層,寬闊豪華,高大門旁站立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看見我很機靈地問,「請問您找哪一戶?」我,「我來看房,10號12樓。」年輕警衛,「請問有事先約嗎?」「我跟XX房屋李先生約好的。他人還未到。」說完,我愣愣地看著面前的警衛,他站立的地方正是舊日大雜院的大門警衛室,而那時住警衛室的是父親房客陳武雄。
陳武雄住在昔日宅邸的警衛室增建的矮房,他不是警衛,他是父親的房客,一個中年單身漢,在家做著電鍍的工作。房裡房外放置一個個長條型藍色塑膠槽,槽裡盛著六成滿的烏藍色液體,上面漂浮著蚊子、蜘蛛、蒼蠅、螞蟻、飛蛾、蜈蚣、壁虎的屍體,長期散發一股嗆鼻的塑膠化學藥味。我對那液體有著莫名的興趣,我問陳武雄,「如果手伸下去,會怎樣?」他輕輕搖頭說不可以。他講話時總帶著淺淺笑容,斯文溫和。但是大雜院婆婆媽媽謠傳,他在一個圓月夜晚,盛怒下,給老婆、兒子灌下化學藥劑,老婆死亡,兒子食道嚴重灼傷,終身無法說話。他被家人趕出家門,沒人肯租房子給他,除了小氣鬼老鄭(我老爸)。
對這些傳言,我是一點也不相信的。
大雜院婆婆媽媽們總在午後三三兩兩聚在後院的芒果樹下聊天,以一種彼此耳語但你絕對可聽到的頻率散播出來,她們說我是「沒人要的野孩子…。」我要在四十年後,才真正了解到這句話中隱含的力道與惡意。當時我只是九歲大的孩子,或許八歲,還不知有排擠霸凌這些事,感受到的只是高高藍天與長長日子。而關於陳武雄的種種傳言,讓院子裡所有小孩都對他敬而遠之。
父母天天不在家的我常常往後院跑,一家家去敲門問,「小芳,你要跟我玩嗎?」「小珊,我有新的陸軍棋,要一起玩嗎?」彷彿大家約好了似的,個個都在睡午覺,大雜院靜悄悄,只有蟬聲在芒果樹上發出尖銳裂帛般長鳴。
我低著頭腳踩自己影子,左手食指輕輕劃過錢媽媽家的白粉牆,緩緩走回家,繞過錢媽媽家的水溝,前方是一堵竹籬笆牆,牆上爬滿綠色植物,正盛開著朵朵粉紅色小花,累累成串,我走近聞,有股淡淡花香,小小白色黃色粉蝶上下飛舞。突然,一陣難聞刺鼻味道襲來。我沿著竹籬笆走到大門口,從籬笆縫隙偷偷往裡瞅,陳武雄的木門敞開著,在籬笆和木門間的空地上有許多塑膠槽,他正在塑膠槽上專注地用鐵絲吊掛一些金屬物,浸染在藍色液體內﹒他的面容淡靜平和。我邊走回家,邊想這樣文靜、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的人,會是施暴家人的父親和丈夫嗎?他的那個喉嚨失聲的小孩呢?
有一晚,母親叫我去隔壁巷子的雜貨店買豆油。當年大雜院位在一片廢墟的後方,前半段是廢棄的軍營與破磚碎瓦滿地的荒地。白天時候,總有一些逃學男生聚集賭博抽菸。晚上時候,一片黑暗,樹影搖曳,孱弱的路燈,更添恐怖氣氛。
買好豆油,我用力奔跑,心中恐懼不已,眼看就快到院門口,一個男人突然從黑暗中竄出迎面而來,問我,「小妹妹,妳知道收支組怎麼去嗎?」我怯怯地回答,「就在隔壁條巷子。」他說,「妳可以帶我去嗎?」我正猶豫不決時,住在大門口旁警衛室的陳武雄突然走出來,問那男人,「有什麼事嗎?」那男人瞥陳一眼,不說一句話,迅速加快腳步離去。
隔天,錢媽媽又在芒果樹下擺起龍門陣,她用力搖著紙扇,尖聲說,「唉!就在後面的收支組啊!一個晚上補完習回家的小女孩,被人騙到暗處,給蹧蹋了!是啊!壞人還沒找到,聽說是一個到處流竄想引起社會不安的匪諜。女孩子晚上沒事就不要到處亂跑。治安真是越來越差了……。」
我在一旁聽見,一顆心狂跳不已,臉部發紅,手心流汗,昨晚如果不是陳武雄及時出現的話……。
漸漸地,我從在門外偷看,不知從何時開始,走進陳的那扇木門,我東瞧瞧西看看。陳的屋內陳設十分簡陋,一張木床,床上鋪著汗漬斑斑的竹蓆,靠窗是一張長桌子,桌上零亂地放著一些電鍍用的家什,還有一架當時院子裡的第一台電話。
陳有電話這件事,透過我的大嘴巴,給小芳知曉了。她要我帶她進去陳武雄的屋內,問他可不可以幫她轉接一個好同學的電話。陳是個十分溫良的人,他點點頭答應了。小芳開始天天放學後跑陳的家,等電話講電話,後來被小芳的母親知道,小芳被禁足,我再次被烙下沒人要的野孩子的罵名。
進入國中後,課業壓力大,我漸漸也不去陳的屋裡。每晚在家奮發圖強,熬夜讀書一心想洗脫野孩子的烙印。同時間,不知為何,陳武雄開始酗酒發酒瘋,在深夜大量喝酒不斷嘶吼謾罵各種難聽的男女器官名字。「輸人不輸陣,輸陣就懶覺(難看)面」。但是到了白天,他又恢復正常溫和斯文的模樣。每次深夜一人燈下讀書聽到陳的大聲謾罵,我竟有一種天涯若比鄰的相知相伴的溫煦感覺。就像九歲那年午後,我被他房外竹籬笆粉色珊瑚藤白粉蝶吸引,還有他靜靜斯文不多言的個性。
但是大雜院是個善惡是非分明的地方,他們豈能容許一個這樣酗酒罵人的房客繼續住下去。小氣的父親即使看在穩定房租的份上,也不得不請他搬家。從此,我在小屋每一個熬夜讀書的夜晚,就顯得更孤單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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