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湯長華
夜貓子如我喜歡趁半夜精神奕奕時寫稿,不過可能晚餐沒有好好吃飽,肚子打鼓般響;真是的,還沒開工就喊餓。
現代人視糖(醣)為洪水猛獸。
我懂得。
空腹時最好先吃蛋白質,別第一口就吃澱粉,以免血糖震盪,久了小心情緒隨之起伏;少喝甜蜜蜜的手搖飲品,喝下去直接累積在身體裡變成脂肪;糖果餅乾糕點等精緻食品少吃,糖讓人上癮,比海洛英還難戒。
認份地從冰箱拿出一個早晨媽媽多備的水煮蛋,剝殼之後囫圇吞。其實喝杯水,轉移一下注意力,很快就不覺得餓了,但夜深人靜,冰箱壓縮機的運轉聲讓我想起兩禮拜前朋友特地送來的夏威夷豆朱古力。
撕開包裝,連啪四個到嘴裡大嚼,再用砍手的決心把夾鏈袋封好,連忙冰回去。
醫生雖不建議我們攝取過多的糖;但有沒有想過,若不吃糖,生活得平白少掉多少樂趣?人活著就是貪圖享樂,不然還貪圖考驗嗎?
正打算好好繼續工作,眼角掃到書架上一個蒙滿灰塵起繡斑的鐵盒,以前裝糖果,後來被外婆拿來裝針線,一下子懷舊心情湧了上來,便分心起身仔細翻看。盒上畫著走在繽紛街上的軍官與淑女,笑盈盈。彼時英國底下的香港,意氣風發,展現經濟實力,有品味亦有風情,是以香港親戚攜來的禮物絕對走在世界潮流的尖端,這盒糖簡直送到小朋友的心坎裡了。原本不曉得這款甜食的中文名,後來不知在哪讀到香港人提起「花街朱古力拖肥(註)」,我心裡動了一下,連忙google,軍官淑女砰地出現眼前。
我微笑,美麗的花街永遠屬於他們。
童年最大樂趣是當電視兒童,初次在厚重電視機上觀看樂家杏仁糖廣告,也許是配樂,也許是氛圍,隱約感覺這與台灣的糖果餅乾廣告不大一樣。不久家裡出現一粉紅鐵罐,大約是新鮮由港到埠,包裝雖無花街的文藝風格插圖,粉紅底配金色英文字母倒也大方。興奮地打開蓋子,閃著金光拇指般大的糖果堆成小山,每一顆都有金色錫箔紙密實包裹著。我迫不及待撕開,是沾滿杏仁碎的朱古力,手指多捏一會兒都會溶出油來。絲毫不猶豫塞進嘴巴,朱古力的味道還沒散去,牙齒把裡頭焦糖咬得喀啦喀啦響,口腔爆出香甜奶油味。
我只是個孩子,這麼小就吃到舶來品美味,自此一輩子甘做甜食的奴隸。
小二還小三時,媽媽的朋友自美回台,送來伴手禮。我瞄到那些禮品裡有隻紙盒裝的朱古力兔,好大,有芭比娃娃那麼高;現在想想,那不就是老美復活節最受小朋友歡迎的食品嘛?
媽媽與阿姨相談甚歡,我假鬼假怪來回經過客廳數次,她們只顧講話我好不耐煩,到底什麼時候才送客啊?等客人告辭,我也沒膽多問,隔了幾天媽媽才像想起什麼似地把兔子交給小孩,害我心癢癢好久。把兔子從紙盒取出的剎那,我心花怒放;那長長的耳朵,那可愛的反射著頭頂日光燈的兔子臉,耀眼。
前思後想如何下手,整隻拿起來啃?
捨不得。
先把耳朵掰下來?
不忍心。
總之最後還是吃了,原來兔子是空心的呢,好厲害,怎麼做的?朱古力隨著手指的溫度慢慢融化,我們吃得髒兮兮,像烏嘴狗。
住加拿大時,偶然聊起甜食,問香港朋友兒時愛吃什麼?
「一張張彩紙包起來,方方整整的瑞士糖。」
啊,我叫了一聲,怎麼可以忘記它!
越嚼越發清香,有點黏牙,唾液不住分泌,每個顏色代表不同水果口味。一條瑞士糖拆開後不經久放,不趕緊吃掉的話,包裝彩紙會被糖份漸漸溽濕,我把吃完的糖紙收在床褥底,有日媽媽執拾房間,一掀起來,彩紙滿天飛。」
「嘩!你當時年紀小身高矮,所以看起來滿天吧。」
「真的是滿天。」
「然後呢?」
「獲得一餐打。」
講完我們止不住咯咯笑,倒在地毯上打滾。
不當小孩後,長出了自行覓食的能力,開始懂得在自幼生長的老城區尋找合心意的甜食,比如點餐時要先想好絕不能讓嚴厲老闆舀料時停手的甜湯;甜而不膩又不會乾噌噌的茯苓糕,以及他們一顆接一顆停不下來的甘納豆;若親朋好友遠道而來,必定於某老台菜餐廳相聚,大菜我可以少吃,甜湯不能不點,最好能夠自己獨食一盆。
生命美好時刻,有甜食陪襯,益發開心;心情不好,更需甜食給自己打氣。
臨睡前再去廚房倒杯水,剛剛才砍掉的手還是再抓了兩顆夏威夷豆朱古力,接著後悔不已不斷咒罵自己意志力薄弱,衝進浴室刷牙,將唇齒間朱古力的香甜換成漱口水的辛辣。
也罷,墮落至此,甜食主宰我的人生,我想要是鍛鍊得夠了,喝咖啡吃甜食也不會胃食道逆流。
註:拖肥即Toffee,太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