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保淳
讀中文系向來是會被人嘲笑的,理科是肯定不行,英文大概也囫囫圇圇,至於未來出路,更是會讓杞人憂心個老半天。但我除了在此都未能免俗之外,卻始終認定,我天生就應該是讀中文系的料。
從小,因為身體的關係,無法與其他的小朋友一樣四處追趕跑跳碰,所以相對有較多的閒暇時間,可以一個人僻處一隅,以書為伴,自顧自地沉浸在文字編織的時空中。
小時喜看漫畫,稍長一些,愛讀武俠。家裡有七位兄姐,也不知是誰愛買書,書櫥中常可翻找到許多古典小說,兩個姐姐喜歡剪報,這些都是我信手可以翻閱的讀物。在小學時代,我已經讀完了原文的《封神演義》、《西遊記》,甚至連其實刪節得很乾淨的「足本」《金瓶梅》,都寓目過一遍。但不知怎的,家裡居然沒有《紅樓夢》和《水滸傳》,直到我上高中時,才自己買來看。
跟小朋友閒聊,我總是會蹦出李元霸、秦瓊、程咬金、土行孫、楊戩、哪吒等名字,偶爾躺在草皮上,仰望青天中飄過的朵朵白雲,我常會跟同伴說,那是孫悟空的筋斗雲、八仙的座駕,他們是要趕去參加西王母的蟠桃大會的。我小時候的思維,是古典小說派的,這肯定影響到我博班畢業後,捨棄思想、文論的專業,一頭栽進通俗、武俠小說的研究領域。
我識字很早,頗得力於玩「尪仔標」的經驗,而更多的是父親藥鋪中琳瑯滿目的藥名,父親經常考我哪一味中藥是在哪一格的藥屜中,而我也常與同伴比賽看誰能先找出指定的藥屜。這使我對文字較具敏感度,小學期間,我是沒有生字的,而許多的成語,也是未學而能流暢使用。所以在我求學的過程中,「作文」一直是我的強項。
但相對地,一碰到「算術」,什麼植樹問題、流水問題、行程問題,絞盡腦汁,還是一籌莫展;當時我最搞不懂的是,有誰那麼無聊,會將雞和兔子養在同一個籠子裡的?至於英文,小學畢業那年暑假,被三哥硬性逼迫學完了四體的英文字母,所以國中開剛開始,初上英語課,26個字母背寫得滾瓜爛熟,也是頗能驕其同儕的。只可惜,自負過了頭,到畢業時還是只能滾瓜爛熟地背寫出26個字母,連在一起,我就無論如何就唸都唸不出來了。
數學、英文是我弱中之弱,所以上了高中,自然將心力都擺放在國文和歷史。高中歷任的四位國文老師的課,我最是興致盎然,無論是文言、白話、文化教材,都聽得津津生味,也多虧他們的悉心指導,還有幾位雅愛文學的同儕相互鼓勵,國文科始終都有相當傲人的成績,「作文」一事,自然是不在話下了。
就高中程度來說,我的文筆算是尚然可觀的。當時的年輕學生,頗流行「筆友」這玩意,我就憑藉著一手還算可以唬人的文筆,「欺騙」過不少女生的感情。儘管這是「自欺欺人」,最後原形畢露的時候,都不了了之,但是光看、光聽到周遭儕友的羨慕嫉妒恨,就不知滿足了我多少的虛榮心。這時候,我已經知道,我注定是要讀中文系的,而且,夢想著成為作家。所以,我決心以讀中文系為我最終極的目標。
可問題也就開始叢生了。當我將聯考前必填的志願表呈遞給父親的時候,父親是拒絕蓋章的。父親一生以醫藥為命,其實最是盼望子弟中有人能繼承他的衣缽,但我的身體狀況,是不太可能讀醫的,何況早已入了文組,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我能讀商科或法科。父親真的是替我未來的生計作考量的,看到我所填的志願,23個,除了中文,就是歷史,而且第一志願就是中文系,當然是雷霆之怒大發。偏生我這個人倔強硬頸,也是抵死不從。父親說不過我,就老遠請了讀師大數學系的三哥回來「開導」我。三哥是我家當時唯一讀大學的,後來去美國拿了個數學博士,平時對我們幾個弟弟雖都很照顧,卻是威嚴有加。他一邊訓誡,一邊開導,內容也無非是「未來如何如何」之類的套語,說得當然是理致俱足的,也代表了一般人對讀中文系的看法。可我當時是吃了秤陀鐵了心,這就是我的「興趣」,我就是喜歡中文,而且,我強調,「只要我努力用功,我不相信我未來不會有成就」。三哥應該是挺欣賞這點,算是被我「說服」了,可父親還是堅持不肯蓋章。我就偷覷了個空檔,趁父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開了鎖著的抽屜,將印章蓋上──哈哈,生米煮成熟飯,這下誰也奈何不了我了吧!
其實,在填志願的時候,我原本是想讀師大的,因為教書也是我的志願之一,尤其當初《汪洋中的一條船》的鄭豐喜,給我相當充沛的信心。但是,我的國文老師特地向聯招會詢問,師大是不收殘疾學生的,即使錄取了也沒有用。這使我不得不放棄所有師範體系的志願,改以台大中文系為第一志願。人間世真是非常奇妙,當時師大不肯收我這個學生,可30年之後,峰迴路轉,我居然成了師大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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