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仁山水彩畫作〈當彩霞滿天〉(67x47cm)
上方是「台灣金屬礦業公司」水湳洞選煉廠,如今已變成十三層遺址(實際上為十八層),下方是水湳洞戲院 (此照片為黃翠華提供,黃翠華是台灣梅花繡藝術家)
文/圖片提供 萬羚
朋友陳仁山傳來水彩畫作《當彩霞滿天》,並寫道:「防疫在家,畫了以往一直想畫未畫的。這次用了水彩渲染技法,鋪陳大塊,以展氣氛。」
我一眼就看到連接天邊的大海,這是從九份向下俯眺的景。
果真幾分鐘後,仁山又傳來一段話:「九份先後去過幾次。最早的行旅九份,是在北上唸高中的青春歲月裡。那時,九份的屋頂,大都是舖蓋著油毛氈,而且俱是墨黑色。隨著山城的高度落差,陽光照壁的明暗對照,其中穿插少許色點,山城就如此層層堆疊,錯落有致地呈現有似荷蘭畫家蒙特里安(Pier Mondrian)的形式美。往後,九份山城的色彩,隨著經濟發展,就越發繽紛炫麗了。但更多時候,我喜愛走在九份周邊的山路上,縱目望向深澳岬角,八斗子,基隆嶼…那因遠近景深的推拉而出現微妙的層層色階。尤其是當晚霞滿天,海面大地融光一片,展現更為亮麗廣闊景象。人在當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立見天地之大美,剎那一瞬…萬籟靜寂,心即自然!」
這段話,深深觸動我,頓時思緒翻騰,縈迴腦際的是仁山在青春歲月時的九份。
我小時候住在水湳洞,我的母校「時雨中學」在金瓜石,從金瓜石沿著山路轉個彎就到九份了。水湳洞、金瓜石、九份都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
仁山看晚霞,站在九份雞籠山頂,向下俯瞰,天際廣闊無邊,海岸邊的深澳岬角,八斗子反而顯得渺小。我看晚霞的角度,經常與他相反,我坐在山腳下的水湳洞看晚霞,除了能欣賞海天連成一線的美景,也聽得到浪打岩岸的潮聲。
當然,我也曾經站在九份的山坡道向下望,那是看完電影後,要往回家的道路上。九份在我的記憶中,除了芋圓湯,就是戲院。有一次,我跟著教會的周家兩位大姊到九份看「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們從水湳洞爬坡到九份看午場電影,散場,已是傍晚。周姊姊的眼眶還掛著淚珠,就帶著我們去吃炒米粉、芋圓湯,之後,我們再從九份走回水湳洞。就在回程中,我看到彩霞滿天照向山城,映著海景。黃梅調的歌聲難忘,坡道上的霞光更深深植入腦海。
其實,金瓜石和水湳洞都有戲院,也即將上映梁祝,但九份戲院演的是首輪。孩童時期的我,不在乎是不是首輪,只覺得九份戲院比較遠,演的電影一定好看,看電影就像去遠足。「梁山伯與祝英台」在水湳洞上映時,我又去看了好幾場,熟到凌波開口唱上半句,我就能接下半句。黃梅調電影風行時,七仙女,江山美人,白蛇傳…,幾乎每場我都沒錯過。
當年「台灣金屬礦業公司」在金瓜石、水湳洞的戲院,每天都放映兩場電影,周末還加演午場。兩家戲院上演同樣的片子,開演時間相差一小時,金瓜石放過的,馬上送到水湳洞放。有一、兩個跑片人專門負責送影片,用背包揹著電影膠捲在兩地之間來回奔波,每天傍晚,都會看到他們的身影,形色匆匆衝向戲院。
我記得第二場開演時間是晚上七點半,電影開演十分鐘後,收票的人就走了,但戲院大門仍敞開,讓所有想看戲的人都能免費進去,我們稱這是「看戲尾巴」。我經常和同學約好七點五十分去看戲尾巴,因為開演後,首先要全體起立唱國歌,接著放愛國宣導短片,過了七點五十分,電影才真正上演。說是看戲尾,其實都是從頭看到尾。電影算是「台金公司」的員工福利之一,也是對當地居民的回饋,入場門票才九毛錢。我父母喜歡看電影,家裡都買電影月票,月票厚厚一疊,看一場撕一張。買月票,還會附贈一本電影本事,把當月上映的時間和電影內容,像小說一般鋪陳記述。
除了電影院,「台金公司」在金瓜石、水湳洞都各有醫院、圖書館、食堂、籃球場、公共澡堂等,所有設施居民都能享用。食堂的飯菜經濟實惠,饅頭一個三毛錢,每到黃昏,包子、饅頭一籠一籠出爐,陣陣白煙,迎著海風,壟罩山城,將淡淡酵母香氣,飄散到霞光斜照的雞籠山。
我和同學除了看電影,還會相約一起去洗澡,這大概是許多人童年沒有的經驗。水湳洞男、女各有兩個日式公共澡堂。偶爾傍晚在路上碰到同學,我們就會相約「去洗澡」,然後各自回家拿臉盆和換洗衣服到澡堂見。
童年時,水湳洞仍遺留許多日本風,澡堂稱作「風呂間」,菜市場叫作「酒保」。水湳洞的聚落發展和金銅礦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在日治時期,礦場為了員工居住,在山坡地建了一排排的宿舍,有整齊的街道規劃,從山往海的方向,劃為一町目到九町目,一個町目就是一個地段,建築分四戶一列和六戶一列兩種。據說當初蓋時,四戶一列分給監工級員工,室內有分開的廁所及洗澡間,六戶一列為一般員工居住,室內只有廁所,沒有洗澡間。不知最初的公共澡堂,是不是為了這些六戶一列的員工及家人所蓋?
我同學的父母,大都在「台金公司」上班,,他們多數都是住在這樣的日式宿舍中。也有公司的高級主管子女,他們住在一列兩戶的大庭院,室內、室外空間都很大,廁所、浴室自不用說,除了花園,有些還獨立在庭院裡另蓋廚房。
我家旁邊有個巨岩,我們稱它「石頭公」。從澡堂出來,全身輕爽,將換下的衣服丟回家後,我會爬上「石頭公」,坐在上面吹風納涼看大海,這是一天中最美麗的時刻,彩霞滿天,看著遠處一艘艘漁船陸續出航。我就坐在大石上唱起:「當晚霞滿天,桃色的雲漸漸淡了,金色的光漸漸暗了,水鑽樣的星星,恰似你灼灼慧眼,啊!正如這些星星,你已離我遠去。當晚霞滿天,桃色的雲漸漸淡了,金色的光漸漸暗了,睡蓮樣的滿月,恰似你盈盈笑靨,啊!正如這輪滿月,你仍近在呎尺。」
當彩霞滿天,時光緩緩流逝,就算金色的光已漸漸暗了,但往事並不如煙,山城歲月,雖如水鑽星星,離我遠去,但點點滴滴,亦如明月,仍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