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湯長華
巴士不知開了多久,到一個我早忘記地名的小鎮暫停,乘客抽菸的抽菸,尿尿的尿尿。北美緯度高氣候乾燥,四五月的天氣還有點涼。下灰狗接觸到外頭新鮮空氣,打了個小小的冷顫。左右張望,一同下車的人裡也有個青少年的白人男生,站在車門附近發呆,臉上盡是迷惘,不曉得該往哪裡去。我頭一次搭遠途巴士心裡有點慌,我猜那男孩也是。
朝荒涼的休息站女廁走去,鎖門坐下。天啊,美國的公廁門縫怎麼那麼大,我一邊解放,一邊緊張得臉紅。
再度上車,從舊金山出發前我也沒問到北好萊塢要幾個鐘頭,等睡一輪又醒來,車子在蜿蜒山路上,天空飄下片片雪花。我震了一下,不是往熱情有棕梠樹與曬裂皮膚的陽光的南加州前進嗎?想想搭巴士不是搭順風車,我可是有買票有目的地的,人家不會亂載一通,倒頭又睡。
一早出發,到目的地已天黑。
找到來接的朋友,並沒意識到,從此我不曾再搭乘傳說中空氣裡混著打嗝口氣與屁味,動輒十幾小時的長途灰狗。
疫情拖拖拉拉,才三年,對於旅行,就像頭一次搭長途灰狗那樣,有點陌生與膽怯。現在不同以前,一切走極端,跟那個憑著憨膽橫著走的世界早已不同。曾在心裡盤算,去美國來個六十六號公路自駕之旅,可是好像已經沒那個勇氣;開白天怕車多,開夜車怕危險,真要住荒郊野外的話,看看超級強國現在往兩端撕裂的樣子,我這個不敢開槍的人沒槍好像也會怕(說得太誇張了)。
前幾天跟朋友渣渣喝咖啡聊天,對著她兜頭兜面大喊:「好想寫遊記喔!」
渣渣:「那妳下禮拜三跟我回澎湖。」
出發前一夜,斟酌著要穿哪件外套、換哪個款式的新口罩、整理包包裡要帶不要帶的東西,像小學生隔天要遠足一樣,摸到三更半夜。三小時後鬧鐘一響又跳起,衝到渣渣家樓下。
天色微亮,我揉著愛睏的眼睛,上了路邊唯一那台亮著超刺眼車頭燈的休旅車。
上回拜訪澎湖,並不是很久以前,正逢花火節,每個轉角都是一望無盡的人潮。騎摩托車過跨海大橋到鯨魚洞,像騎了一輩子,我坐後座,覺得髖骨已經卡在腳開開的角度,喬不回來。另一個朋友跟車騎到恍神,某個紅燈前發出長長煞車聲,在我背後不遠處停下。
我回頭:「你差點把我們撞飛對不對?」
我們哈哈大笑,綠燈亮時還在笑,後面的車子叭叭叭。
開車到台南機場只需十分鐘,很快在飛機窗戶旁位子坐下,空中小姐俐落地發下利樂包紅茶。但連吸管都還沒拆,廣播傳來機長的聲音,要下降囉。
瞬間,一道雷從頭劈下來,前一晚整理行李,左思右量,以為考慮周全,卻忘記自己是個暈車仔。
望出窗外,海水是灰的,海浪是灰的,天空是灰的,看不見的東北季風死命削在機身,顛簸程度到一個忍耐的極限,直到輪胎與跑道接觸那一刻,我跟渣渣說:「再多削兩下我就要吐了,不過現在這樣算剛剛好。」
渣渣嚴肅建議我,冬天去澎湖只能從台南飛,若從台北或高雄出發,得多花五分鐘,必吐。
「只是吐完也就到了。」她聳聳肩說。
出機場直奔馬公那條小街,我當然不記得街名。當初那個好笑的觀光客我本人,以為八點半很早,吃牛雜湯跟燒餅不是很理所當然嗎?到了現場大傻眼,人山人海跟過年的安平老街一樣擠,吃空氣吧。
渣渣熟門熟路走進魠魚羹店,店裡空蕩蕩只有兩個客人。
叫了羹,多加兩百塊的炸魠。
看看菜單,只有麵或米粉。
「這裡應該沒人吃米粉麵吧?(一半米粉一半麵)」我遲疑了一下。
所以要了米粉羹。
「不甜耶?而且沒放香菜。」
痛恨香菜的渣渣,從牙縫蹦出:「他們不放那種不道德的東西。」
魠正「著時」,外皮酥脆裡頭肉質鮮美,羹雖沒台南的甜,幾分鐘即可適應。
我大概吃了八塊炸魠。
吃完路過早餐店,抬頭看,這該不會就是八點半已賣光光連鍋子都洗完的馳名燒餅?竟然還開著。
我碎碎念說得帶兩個回家,渣渣叫住我:「先買一個吃吃看,妳再決定要買幾個。」菜單上燒餅餡口味落落長,選擇障礙的人更加有障礙,於是挑了招牌,干貝蔥蛋夾油條。
一口咬下。
立即轉身回店裡:「老闆娘,我要外帶十個。」
疫情以來,不,我走路從不吃東西,但那天我邊走邊吃,油條尺寸比台灣的細小有嚼勁,蔥蛋噴香,配綿密鬆軟的燒餅,越嚼越有味,唯干貝醬裡的小魚乾氣味稍稍複雜讓人出戲。
上車,我把頭埋進裝著十個燒餅的袋子,深呼吸。
渣渣在一片被風刮成波浪海的大草原停下,草原中央綁著一隻大黃牛。
突然覺得自己很像一隻吃飽了要被遛的狗,一放就會像箭一樣飛出去。
風超大,頭要不是長在脖子上,幾乎要被吹走。蹲下摸摸海浪般的枯草,不遠處是乾枯成群的銀合歡;再遠一點,是一列於低溫裡散發冷色調的南洋杉,眼光所至,蕭瑟寂寥。我樂壞了,
躺在枯草上自拍自拍再自拍。
走近黃牛,方圓五公尺都是牠的大便,無法躺下與牠合照。大黃牛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望著我,始終保持著一個距離。
我望著以後也許會變成牛肉麵的牠,如果換成一隻長毛牛或冰島馬,騙人家說這裡是《白日夢冒險王》場景,一定有人信。
結束偽冰島行程,抵達渣渣老家。
她家院子好大,中間東倒西歪倒著幾隻貓。
天沒亮就起身,早飯才吃完,眼皮千斤重,我直接在貓咪旁趴下,邊摸貓邊享受牠們的呼嚕聲。摸完幾把,我打算翻面,最好躺成大字型,繼續曬澎湖冬日的太陽。
渣渣媽從房子走出來,搬小凳子坐著,雙手忙碌整理一把一把的茼蒿,嘴裡說著:「妹妹妹妹,要不要這個菜那個菜。」
澎湖台語一直以來我總是半懂半猜,最聽懂妹妹妹妹。渣渣沒好氣的說:「她都要五十了,不要叫她妹妹。」
曬到全身暖透,渣渣帶我去她家菜宅。
途中經過一個廢棄空間,黑色生鏽的某種機器矗立其中。
「我阿嬤還在的時候,我們都要幫忙曬蕃薯籤,那個就是剉籤的機器。」
那片在陽光、海風與鹽花包圍下長出花生、花椰菜、高麗菜、茼蒿、木瓜、火龍果的漂亮土地,浮現在眼前。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需水泥或石灰,用粗糙珊瑚礁堅硬稜角為卡榫所砌,風吹不倒的咾咕石牆,用手稍微推了推。
「真的紋風不動誒。」我讚嘆。
東北季風拼命刮,刮不掉菜宅養出的鮮綠。
回到前院,渣渣妹捧一碗紫菜冬粉坐地上吃,貓咪圍著她:「今天的紫菜冬粉她(媽媽)放的是滷肉不是海鮮。」
語氣裡透露一絲怨念。
我也鑽進廚房。
飯桌上擺兩個蒸好的大餃子。
「來呷吃菜ㄍㄢˋ。」渣渣媽說。
渣渣:「妳有吃過菜ㄍㄢˋ嗎?」
我,疑惑的眼神:「妳再說一次?」
「菜ㄍㄢˋ。」
「怎麼寫?」
「作繭自縛的繭。」
「原來!我剛就想,妳們應該不是在罵『幹』… 」
那是澎湖人冬至吃的點心,包菜肉筍絲蝦米,糯米的皮,我跟渣渣分食一個,肚子其他空位必須放紫菜冬粉。
穿梭廚房與院子間無數輪,吃得滿嘴油花,看看手錶,什麼才過中午?
挺著飽肚,隨渣渣繞到村子後方,在各家咾咕石牆形成的小路上緩緩漫步。我們彼此訴說最近的生活際遇,窸窸窣窣的碎念四散到東北季風中,吹進四周銀合歡枯叢裡,吹進珊瑚礁岩的隙縫;等到煩惱都被吹走,留下放鬆與平靜,才慢慢走回家。
喔,我有提到這是一趟快閃旅行嗎?
與院子裡的貓貓多躺一會,下午三點多回到澎湖機場,過關後坐在候機室,隨即「入定」,眼睛幾乎睜不開。
四點半不到降落台南,等候行李轉盤轉出裝箱的茼蒿與小卷片。
騎車回家,像浮在雲端;一沾到枕頭,彷彿聽到windows關機音效,兩秒斷片。
接下來能夠出國了。
正在曼谷度假的弟弟傳來照片,當地中國城也點光明燈,滿滿泰文提醒今年要注意的生肖,既熟悉又異國,我的心蠢蠢欲動。
不要焦慮,不必陌生,把這次的澎湖當作暖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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