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先生

■潘玉毅

「老師」一詞現在已經氾濫,記者、作家、廣告商,各行各業的人都能被叫作老師,倒真是應了韓愈的那句話——「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但在大多數時候,只有那些在課堂上為我們傳道授業解惑的人才有資格被叫作老師。

人這一生裡,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十幾年書讀下來,會遇到很多的老師,但能當得起「先生」二字的卻不多。它是對老師的尊稱,無形中自帶分量。不是所有的老師都能被叫作先生,就像不是所有的碳元素都能被叫作鑽石一樣。說得通俗一點,所謂「先生」,多半是指那些出生比自己早、資格比自己老、學問比自己好的人,含達者為先,師者之意。

在我初入校園的時候,就曾遇著一位先生,人好,字好,學問好,堪稱「德高望重」。我小學是在村裡讀的,你在我們村遇見一個人,只要同他說起「長先老師」,沒有不知道的。對於這個人口不滿一千五的小村莊而言,他無疑是博學的象徵,放眼村頭村尾,沒有人的學問比他更好,故而也只有他當得起「先生」二字。小孩子不好直呼老師的名諱,減了一個字,叫他「先老師」,無意間竟與「賢老師」同音。當然,他也確實當得起「賢師」的稱號。

先老師身材魁偉,面上自帶二兩白酒,用《三國演義》裡的話形容,當是「面如重棗」——臉上的膚色如熟透了的紅棗,可知其紅光滿面的程度。先老師長相威武,卻是個極和氣、極風趣的人。不管對誰,他講話做事從來不擺架子,只要不是在課堂裡,孩子們也盡可以在他面前沒大沒小。因為學問深厚,他講課鮮少翻閱課本,各種知識,信手揮灑,各種典故,張口即來。除了語文課,他也教我們畫畫、書法和體育。

不過,我們更愛聽他講故事,講書中的故事,也講書本外的故事。農村的孩子視野窄,課外讀物也少,學校圖書室的館藏幾乎可以用「可憐相」形容。而先老師的肚子裡裝著許多的東西,是我們平時接觸不到的,所以即使再淘氣的孩子聽他上課時也是端端正正地坐著、聆聽著。後來與先老師熟了些,我們常去他家中玩,也因此在他家的閣樓上翻出了海量(於彼時的我們而言)的庫存。先老師甚是大度,任我們自取閱讀,於是,小小的閣樓成了我們那時最嚮往的樂園。先老師家的院子裡有鳳仙花、牽牛花、無花果,有時他還會去山裡挖幾株蘭花草,從上林湖拾幾塊化石或青瓷碎片給我們看,讓我們對美有了最初的鑒賞能力。

我之愛文字,大抵也是深受他的影響。初學作文,第一件事就是看圖寫字,內容無非是踢了別人家的玻璃主動認錯、撿到了錢包主動交還之類的,但先老師告訴我們讀書習文應該真實一點。他說,你們每個人都去撿錢包,馬路上的錢包也不夠你們撿的,所以我從來不在作文裡杜撰扶老奶奶過馬路、紅領巾在風中飄這樣的故事。

某年暑假,我忽然迷上了寫東西,在六十天時間裡寫了四十多篇稿子,詩歌散文小說兼而有之。其實,說是稿子,確切地說更像是小孩子的塗鴉。但先老師說我寫得很好,還在課堂裡表揚了我。粗鄙文字有人欣賞,對於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鼓勵。因為這一聲好,我開始了最初的文學嘗試——從田間插秧寫到雲中打鬥,年少無知,什麼都敢嘗試。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寫的文字真是粗糙不堪。

在先老師的鼓勵下,臨畢業前,我用文言文寫了一篇短文,參加了鎮裡舉辦的一個主題為「學習楊賢江」的徵文比賽,拿了一個小獎,那也是我拿到的「三好學生」以外的第一個獎。後來我又在一個雜誌上發了一個絕句,得了140元稿費,為小學生涯劃上了圓滿句號。

小學畢業那天,月季花開得正豔,分別在即,同學們忙著合影留念,唯獨忘了跟老師合照一張。畢業多年以後,我偶爾去村裡的診所配藥,打從老師家門口經過,想要進去,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能靜靜地看兩眼,然後走過,就像學生仰望老師,後生仰望先生,心中的敬意不因時光流逝而變淺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