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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瑤草琪樹水林間

■張育銓

水林鄉。

在一個盛暑,我正式投入它的懷抱。

大學畢業、實習完,正式脫離都城,回南部度過兵役的光頭時光後,沒任何時間空白,我迎接一連串心灰灰、意冷冷的教師甄試。

大學,我是自我膨脹的;畢業求職,是自我懷疑的。

高手如雲,稚嫩如我,與誰爭鋒?

溫吞的性格,內心劇場拉鋸滿分,在台上試教如待價而沽的牛羊,台下的評審刷刷刷,秤著斤兩(看來這時的我是又瘦又病的)。一場場考著,沒上無奈;有上,那是適合的職場嗎?又是一番拉鋸,去,或不去,甚至還求神問卜──或許,這是所有人要邁向老師的修行場,而,這也只是萬千關卡的第一道。

我還記得第一次上場的試教,緊張萬分,粉筆寫幾枝就斷幾枝。

「呵呵,粉筆好壞,不聽話。碎碎平安、碎碎平安。」那時我如此自嘲。

我不敢看台下評審的表情。

所幸,帶著笨笨頭腦,總算回到南部,在母校師長們關懷下,如許多「仙人」指路和鞭策,我才將當兵時冷凍的知識與說話口條等,趕工出來。雖然,能力上還欠缺一籮筐,但母校師長們不棄嫌,忍耐我(因為一開始真的很爛)。師長給的建議具體而務實。感受到老師的用心,我也知自己該用力些了。他們讓我順利開始謀生。

或許,在人生裡,總有幾次幸運,能邂逅屬於自己的貴人。

 

一番波折,總算來到水林,展開第一年。

即使陌生,也算為這年畫下教甄之戰的句點。(同期身經百戰的朋友,南征北討,經驗值拉滿。他說我考得不算很多場,但,我真考怕了,不考又不會進步,又是矛盾。)

「放低自己,全力教學」是經一段時間後的反思。放低是因為,千萬別只是半桶水,卻響叮噹,惹人厭;全力教學,是因為能力尚淺,不全力讀書,吸取經驗,怎對得起學生。

說實在,雖然離我台南老家,雲林的水林並不算遠,與嘉義只隔一條溪,但我對它非常陌生,原來,它在北港的旁邊,朴子更近。

「水林」,如其名,一片水意遼闊,映照林間。

習慣南部鄉下生活的我,只有頭一天上班前的焦慮,很快就發現這村莊的魅力,很快就適應了,即使上班累,每天的美仍然新鮮而獨特,發生的大小故事,就用日記簡寫。我愛看那些早期的三合院與透天厝,上面有很美的磁磚拼貼,視覺享受常不同,因為光影和風常變。

那種每一刻的美,只能在當場,靜下來,才能發現。

平原天色、墳墓、地瓜田、村落、台糖植林,離海不遠,一片務農的景致,村落間都是不同社區,風情文化也不同。

我看過這裡的阿嬤,準備去田工作,穿著長靴先到早餐店,買了一份手工披薩和咖啡,早餐店老闆也是這裡的阿嬤。這顛覆我對長輩不愛西點的印象,我覺得好潮。

於是我忍不住紀錄,拍照,像陶淵明筆下的「漁人」,處處誌之。他日,若是尋向所誌,這份單純,是否還在?

如果離開這裡,在遙遠彼日,會不會難忘?

「有學生願意聽你上課,以第一年來說,要惜福。」母校師長在起初為我設下了幾項指標。我只有頭二天忐忑不安,幻想學生的「面目」,為之加上兇然牛角、森然蛇牙,但很快,這樣的緊張就消除了。即使也有煩心之時,但是這裡的學生,還算質樸,目前待我是好的。

校園的圍牆不高,水林的無限風景能夠一覽無遺,可以看見遠處的廟宇,聽見村內從東石來賣麵包的放送聲。無論從南或北的小鎮,要來水林前,都必須經過田野與墳墓、溪與橋,如日本的鳥居,來到世外之境。

與這裡的資深老師聊天,老師說曾帶學生,人手一台平板電腦,在校園拍照,可以發現,周遭風景和陶淵明〈桃花源記〉的第一段,句句都能對上。

景色從文章跳出,印入眼簾,在廣闊的天地活著,才有精神。

「這邊很鄉下,來這會不會不習慣?」起初,前輩們關心問。

「很習慣。」連向來愛吃的北港大餅,都能在隔壁就騎車買到,多好!

我有拜拜的習慣,某晚,散步到村內媽祖廟,那是埕外正辦神明宴,一方是歌仔戲和豬哥亮的電影,阿婆們手擱在鐵馬的龍頭上,看著台上女扮男的小生,扯開喉嚨唱戲;另一方是鋼管辣妹,熱唱鄭秀文的〈眉飛色舞〉,台下清一色阿伯、阿公,不像我曾見過的年輕痞子,算是「保守」地欣賞。

進廟,我雞皮疙瘩,媽祖旁邊的柱子,寫著與家鄉孔廟的相同的特殊關鍵語。

彷如字句般串聯,彷如祂們事先通過電話:「欸欸,那傢伙就去祢那練一下喔!」或許是心理作用,原先一絲對這地方陌生的懷疑,蕩然無存,平順展開「設想、實踐、犯錯、反思、進步」的過程。

某天,學校老師請我一起幫忙寫作學測祈福的活動籤詩,寫好讓班級抽,要我交一首。本來我很苦惱,古典詩非我擅長,新詩還行。要我寫五千字「勸讀論」給學生倒還可以。

心中掙扎萬千,直到老師過來委婉催促時,我忐忑交作業。下筆時,我想到了這份風景,還有心中的念想,想起那日在這裡的媽祖廟,與家鄉廟宇對應的詞彙,彷如感召,偷偷放了進去,家鄉孔廟的籤詩,一如母校的師長,給我的批評都很實在,但不失溫暖。不能成敗都一心仰賴神,有運氣,也得要自己努力。

「瑤草琪樹水林間,古風薰習藝心傳。此時盡力花自放,美景好日新在前。」

後來,看到高三某班掛著這首籤詩,作者本人就像學生作品被表揚,「尾巴」翹得老高,沾沾自喜,像個笨蛋。

我立刻尋找那位請我幫忙的老師芳蹤,明知故問:「老師、老師,後來那籤詩怎麼了?」

「被某某班抽中啦!」

是,這我知道,他們掛在公佈欄呢!

「那班的班導抽到,說是籤詩裡她覺得最──」老師眉頭一皺,她要講評價!我心臟差點跳出來,死死掐好,故作鎮定。

「──老師覺得最喜歡,對耶!我本來要跟你分享,她很喜歡,還跟我要檔案,多印幾分給學生和家長。」老師溫和地說。這話語是一球甜美酥麻的冰淇淋!老師一定看穿我心中渴望被肯定的那顆肥肥的心,啊,又膨脹了。

「啊沒有啦,謝謝老師的喜歡,呵呵。」我心中的小杯子,快盛不完喜悅,通通溢於言表,我稀哩呼嚕的說:「以後您如果有需要幫忙,儘管找我,我一百個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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