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Skip to sidebar Skip to footer

〈中華副刊〉便利商店打工班底

■噴火人

「昕,他來了。」

右手條碼掃描器還擱淺半空,視線飛越層層貨架朝禮盒小山丘門口處望,她果然看見學長完美複製昨日戴黑帽穿淺藍風衣的背影,這才想起學姐曾說在這工作久了,容易冒出遺忘時間流動的病徵,和大夜班同事交接錢、還沒上架完的貨物和店長交代事項,她終於脫下八個小時和客人香水味、自身衣服香氣全混雜一塊的外套型制服,揹上今天才去圖書館裝滿的後背包,和學長走過商店左側,一起踏上回租屋處的路。

一瞬脫離高中時期比較睡眠時間長短的緊湊生活,空白時間令她異常焦慮發慌,系上學姐推薦下,她在離租屋處、學校都不遠的便利商店成為一位工讀生,二十四小時內風景輪流轉,早上七點兩台收銀機並肩作戰,還是少不了逐漸的大排長龍,眼前上班族似乎還沒睡醒,語氣彷彿夢裡回音,含糊沙啞,仔細聆聽搭配推理能力;後一位學生和隔壁家長一臉將踩遲到紅線,必須一分鐘內快狠準結束;接近工業區免不了門口聚集一整排電動機車,隨後湧入一群外籍移工,英中文交互使用、內容物是否有豬肉?手機怎麼操作?後三碼是什麼?

自動門如肺部吸氣似開了又關,一連串輕聲鋼琴音傳進耳底,眼前客人付錢不是拿手機掃條碼,從爬滿歲月摺痕和逗句點的手裡接過十元硬幣,她才發覺大浪消停,靜謐悄悄在店裡播了種。

中午時分情況較早晨更起波瀾,從櫃台一路延伸到飲料區,清一色是散發自由和青春的大學生,冷凍食品、御飯糰和搭配優惠的全糖飲料,幾個從她初來便遇過的大學生,如今幾乎熟稔他們熱衷的品牌口味,一些時候系上熟悉、不熟的相見歡,竟也就此開拓人際關係,嘗試走出小圈子和這些不多話的同學同組做事,散去人潮帶領時間推開下午恬靜光陰,深知看人臉色是存活技巧的黑色大型犬,早上不知往哪裡晃,下午兩點準時打卡到班,不會要食物,不會討摸,主動趴在早已畫好領地的櫃台前打呼發呆,愛狗店長說別趕,客人結帳直說特別風景,於是另一位同事靈機一動,學設計巧手不到三十分鐘用還沒扔掉的麥香紙箱,做一個小狗造型立牌,獨特的小狗經理畫面為她些許愛睏的下午班,泡一杯才剛從溫熱茶壺裡流出清淡爽口的道地綠茶。

晚上班是一腳踏入披上睡衣的店,看氣氛十倍速快轉向耄耋狂奔,充斥疲憊、睡意和滿溢的不耐,而「灰色」也總是在這時間看到,牽一輛破舊、鏽蝕多處的腳踏車,每每騎乘時會聽見缺油齒輪發出低沉嘰嘰呼喊,如一道黑影走過正門口,來到商店左側整修後沒了出入口,但一張至今不太有人理會的吃飯長桌和長椅沒處理掉,灰色的個人物品濃縮成小小一袋後背包,從長椅左下一角拿出時總是不經意連帶摧毀蜘蛛網,後背包外盡是纏手白絲。

灰色的姓名不詳,職業也不詳,她來之前便在,早上班還沒過店前紅綠燈,右旁划過腳踏車吱吱叫的影,晚上時間一整晚底下是剪開紙箱,蓋外套蓋薄棉被睡長椅上,灰色總是穿灰上衣和藍牛仔褲,看上去不像火車站、地下道曾見過的,還算乾淨、整齊,年紀看起來也不算大,中年人,但衣著打扮和偏黝黑皮膚,還有好似抓不到身體平衡點的向一側拐,每每加厚加深也拉長灰色路過時背後的影,頓時將他位移分類至年老區域。灰色並不常進店裡消費,那一次值夜班,她還在幫夜貓子客人沖泡黑咖啡,灰色走進店裡,沐浴白光下的他看起來有種對比調過頭的不適,在麵包貨架前徘徊一陣,選了最便宜的牛奶球麵包,當時接過灰色從口袋掏出的二十元,她看見無數回經過店門口的他,臉上戴著一副從前未發覺到的黑框眼鏡。

「謝謝。」灰色似乎太久沒說話,發出的聲音像蚊音般既小又啞。

沒上班又沒課的日子裡,她也曾見過灰色,電動公車引擎加速向前,整車沉浸低沉電子聲裡,平穩開道路上,一遇紅燈車上又立刻抽成真空般的寧靜,灰色靠路邊如慢動作電影,騎著那輛老邁過頭的腳踏車,後頭拖左一疊紙箱群,右一袋瓶瓶罐罐,看起來感覺搖左晃右將要跌下,卻又神奇維持著某種平衡,偶爾在灰色還沒回長桌長椅前,她會將成堆紙箱用塑膠紅繩捆為一堆,像拿特大披薩左手右手一齊合作,放灰色私人物品旁,偶爾也會掃去周圍檳榔渣或是流浪狗隨性落一旁草叢裡的排遺,有時也會遇上消毒時期大紅色後仰犧牲品,邊祈禱願牠來世愉快,邊頭一偏倒入不見底垃圾桶,手機一直放右側口袋,畢竟店長總是再三叮嚀一旦有事必須不帶猶豫立刻撥通電話。

一次值晚上班,似乎是某個系辦活動,她結帳的手和嘴已經完美自動化到不必思考的機器人境地,一個飄過門口灰裡帶白的影,讓她一不小心多找了眼前飄淡淡酒味的大學生五十元,纏繞繃帶的手腳拉沉灰色原先便望不著頭尾的精神,店裡用餐區坐一整排享用微波食品的大學生,聊天聲飄散店裡每個不小心遺忘生灰的角落,她看向側邊玻璃門,卡通圖案的禮盒外,一撮灰裡摻白的髮隨風飄揚。

大學四年飛快翻頁遠去,畢業後她在一片加油聲中辭去便利商店打工,返回四年多來沒回過幾次的家鄉,差點忘記小路後必須右轉才是,切換成考生身分,經常是家裡、圖書館兩地來回跑,提刀拿盾和考試奮戰,屢屢被打敗又擦汗、抹乾血漬站起,考試、實習、面試,搭配打工、家教和代課,過關斬將總算是拿到學校入場券,又回到大學城市,這回是搬大包小包、帶寵物,也帶一顆定居下來的心,大一初來乍到的青澀不復,反而是大學那幾年,悠閒午後看著流浪狗睡沉的起伏身軀,不算團結合作,不是制度化結構,有店員、常客、流浪狗和灰色的打工班底令人深刻,那間距離大學和租屋處不遠的便利商店,二十四小時裡宛如四季更迭,大學生的熱鬧中摻和之後時間的冷清,永遠明亮的冷凍櫃、零食架和用餐區,也有午餐時分待灰暗倉庫裡大啖過甜麵包的狼吞虎嚥,夏日時分,櫃台總是熱冷風交錯不息。

她從車上抬下一箱發沉的書,準備逞強憋一大口氣撐到二樓房間,三類組丈夫抓箱子另一旁,開始分點細說搬過重物品對於身心靈的傷害,她笑得比正午陽光還燦,帶點調皮回話,這時一個彷彿渴求快些喝上油的腳踏車鏈條聲,蓋過丈夫執著演講完的音。

轉身,在豔陽照射下,一輛拖行重物的腳踏車和柏油路齟齬不斷,那是一道讓光曬得灰灰暗暗的背影,和無聲遠去的灰白髮。

Show CommentsClose Comments

Leave a comment

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