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黃昏樹上的紅果

■陳義芝

城堡只構築在他孤獨的心上。
──綠蒂

2022年歲末，詩人綠蒂寄來一疊新詩稿，自序中表示這本詩集將訂名《隱匿的黃昏》。他不信「老了」這回事，不信黃昏已來到，他要隱匿「斑剝的歲月」，教黃昏也隱匿。像是一則預言：在與詩神同行的路上，詩人是「沒有退休制度的」。
現實社會中的詩人有兩種生活類型。一類是隱士般獨處，輕易地化夢想為現實，在寧靜的精神的虛空，感受心靈充實所感受到的禮物；另一類是奔忙於文學社群，不斷地與人接觸，與庶務周旋，忍受時間的鎖鍊，苦戀著夢想，不讓自我失去。綠蒂屬於後者，他長年擔任文學社團的負責人，擔任理事長、祕書長或會長，在群體的擾嚷中，仍保有自我反思的能力；在不同的人事對應中竟能意不煩、心不亂，如此慣性運作成為他的個性，使得他筆下沒有憤怒、沒有混亂、沒有裂痕，多的是恬靜、甜美。「那一個詩人不曾偽造他的酒呢？許多帶毒的雜燴曾在我們的地窖裡預備……」，尼采說的帶毒的雜燴在綠蒂的心靈地窖裡預備時，已改變成自足的秩序、適意的謳歌。
詩是生活的色調，生活的禱文，詩對浸染於俗世的綠蒂特別重要，他必須從工作的常軌掙脫出來，找到一個不在現實軌道上的中心，作靈魂的支點，建立起有意義的連結。詩，就是他與自我的連結；也是另一個綠蒂、非「文藝協會理事長」的詩人綠蒂，與世人的連結。

夜闌　眼瞳散發神祕的
波斯貓　躡足無聲地在方格　　紙上

這首〈以詩印記〉，堪稱他孤獨的告白。躡足無聲的「波斯貓」是他的心思，藉夜闌找回的神祕，消解掉白天的熱鬧煙塵，寫詩成了追尋的路徑，方格紙是獨處的空間。
〈夜城〉有同樣的意旨：

城外的風醒著
撲打著鋪地的落葉
清晨掃街婦
將淡成白色的月亮
殘缺的囈語
以及氾濫的一夜情
通通掃進夜的清潔袋

清掃，隱喻心靈去汙的過程，「城外的風」疊映心中的風，「鋪地的落葉」暗示紛繁的思緒，「掃街婦」是自我的意象，詩是「夜的清潔袋」。經由清掃，詩人說他在夢中可以安睡，在夢中又年青了，黃昏之所以隱匿肇因於此。「用書寫演出／以文字投影」，乃成為綠蒂的真實生命。進到綠蒂的「孤獨空間」，我們看到他以山為師：「我榮耀輝煌／山沉默／我挫折低落／山仍沉默／屹立不移而沉默是山的常態」。他對靜默的認知並非沉寂不動，而是如山一般「去感覺陽光的溫煦／想沾白雲速寫風景」，讓風「悄悄地側身而入」。此時，孤獨是「獨自行走的雲」，是「一首可以整日重唱無數遍的歌」；孤獨的形狀，是覺察自己的存在以滿腦子的遐想，他遐想自己心中開了一家〈詩歌便利店〉：

架上的或冰櫃中的
依標價任君選取
從象徵派到超現實主義
從現代到後現代
從傳統的李白、杜甫
到經典的余光中或洛夫
有各樣的詩刊或紙本詩集
也有乏人問津的託售自印詩　　集

涵容各種主義，交遊古今詩人，顯見超過一甲子的歲月，綠蒂對詩的守護。
《隱匿的黃昏》最深沉自剖的一首是〈藍與黑〉，綠蒂以他第一本詩集《藍星》為名的意象作引子，刻畫生死、悲歡，嚮往大自然的壯闊、人文的幽邃，哀悼命運的姿態、時間的顏色，二至七節：

天藍、海藍、濤聲也藍
抹香鯨背的水柱是藍
美人魚的淚珠也是藍

書寫的鋼筆墨水是藍
愛情的信號氣球是藍

我的日記本是藍色
思維是藍色
記憶也是藍色

黑暗吞噬黑暗成為黑的一切
烏鴉的羽翼是黑色
掠奪者的血液是黑色

河邊枯死的蘆葦是黑色
纏在臂上哀悼的紗是黑色

無星的夜晚降臨是黑色
穿越時空縫隙的駿馬是黑色

這是本集中我最欣賞的一首詩。一個詩人可以寫歡愉的詩也可以寫悲傷的詩，不論寫乾瘦的或肥胖的，艱澀的或淺白的，都因他的性情稟賦；詩要使人理解，但僅僅要求理解又會失去詩意。人群中的綠蒂有一顆孤獨的心，人所不知的他的心中，藏有忍受折磨的黑色，與「褪不去身心的透藍」，藍與黑的方程式始終進行著爭鬥，磨礪著他的心志，因而能不懼現實處境，從事志業般的手藝至今。像這樣的詩，現代感十足又不難理解，是黃昏樹上結的紅果！

2022年12月17日於紅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