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離家的狗 ( 下)

■鄧榮坤

雨停了。走進土地公廟時,幾隻土狗已在哪裡逗留,土狗在土地公廟旁那些被撞翻的垃圾桶裡找食物,看到我靠近,停止翻找的動作,瞪大眼睛看著我,似乎在警告我──不要靠近,這是我的地盤。

我退到遠遠的地方,看著他們在哪裡翻找東西,不敢靠近。夜越來越深了,等土狗離開了,我才有膽量走近已經被翻過好幾回的垃圾桶,發現許多垃圾袋,被土狗抓破了,廚餘散落滿地,另外,也有水果皮、菜葉與塑膠瓶、鐵罐……在黯淡的路燈下,顯得異常髒亂。我不知道從這裡能找到什麼東西,只好低著頭用鼻子去聞,找尋熟悉的味道。

我沒有聞到雞胸肉的味道,卻聞到了一股腥臭味,正當我抬起頭猜想這是什麼味道時,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先生走了過來,生氣地揚起手中的拐杖,在半空中揮了幾下,口中還不停咒罵著──髒狗,閃開閃開。

我愣住了,第一次被人叫髒狗,感覺很沒面子。也許好幾天沒洗澡了,白色的毛黃黃髒髒的,看起來很醜?老人緩緩彎下身子,撿起幾塊小石頭,往我身上扔過來。

──髒狗,你又在亂翻東西,搞得亂七八糟的。

老人咆哮著,我很想告訴他,那不是我弄的,話還來不及說,更大的石頭往我的身上砸過來,我拔腿就跑,一邊跑還不停回頭觀察老人是否追過來,跑著跑著突然腳一滑,滑進了社區排水溝,水溝比我的身體還要高,我試了好幾次想從水溝裡跳出來,都沒有成功。

我閉著眼睛順著水溝裡汙水漂流,希望下次能抓住機會跳回到陸地上。肚子真的很餓,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力氣能撐下去。突然間,發現身體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是不知何時被扔進水溝的磚,我順勢雙腳踩住磚塊,用力往外跳,又摔了下來。我沒有放棄,繼續往外跳,腦海裏浮起必須離開的念頭。於是,我試著耗盡全身力量,再一次踏著磚塊,雙腳一蹬,終於跳回到陸地了,感覺全身痠痛不已。

在昏暗路燈的指引下,我慢慢往前走,感覺頭有點暈,忘了來時的路,心想──反正是在外流浪,走那條路不都是一樣?我繼續往燈光的地方走,走著走著竟然走到了傢俱行。在傢俱行外廢棄的木箱中,找到暫時棲身之處,已經走不動了,我決定在這裡先住下來。

 

太陽出來了。

一陣腳步聲靠過來,我張開眼睛往外瞧,發現有位年輕媽媽走過來,我迅速從木箱跳出,慌張往傢俱行外的草叢衝了過去。年輕媽媽看到我了,她發出幾句尖叫聲──有狗,有一隻小狗。

我繼續跑,感覺生命受到了威脅,必須立即離開,找個地方躲起來。年輕媽媽沒有追過來,我迅速躲進附近的草叢,注視她的一舉一動,發現她轉身走回傢俱行,好像還對著裡面的人說──在門口有看到一隻白色小狗,馬爾濟斯。

我繼續躲在離傢俱行有點遠的草叢,大約過了兩個小時,外面好像沒什麼動靜了,才嘗試著鑽出草叢瞧瞧,天色太暗了,我只能趴著先睡覺,明天再說。回首來時路,那黑乎乎的遠山,黑乎乎的林木,總是引起我無限的遐想,我開始還念起昔日被呵護的生活,想著想著不自覺睡著了。

第二天,我看到年輕媽媽端著小碗,慢慢走到廢棄的木箱,彎下身子,把裝了飯跟肉的碗,放在木箱前,轉身對著四周喊叫著──吃飯囉,快點過來吃飯。

已經餓好幾天了,聽到有人親切喊吃飯的聲音,感動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知道她喊的是我,卻一直不敢靠近她,我擔心她會不會利用那碗飯加害我?所以,我繼續趴在草叢望著她,等她轉身離去,走了有段路之後,才從草叢慢慢走向木箱,走近那只碗,看見了碗裡的飯跟肉,肚子又不聽使喚咕嚕咕嚕響了起來,低下頭迅速吃了幾口,抬頭觀望四周,看看有沒有土狗、貓和人類靠近。

當我抬起頭時,發現年輕媽媽站在遠方,看著我吃飯,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然後對著她的家人說──小狗已經開始吃東西了。

我已經開始吃東西了,肚子沒有原先那麼餓了,吃了點東西後,我不敢回到木箱,轉身走向傢俱行外那片草叢,趴在草叢,望著傢俱行的動靜。

吃飽了,感覺四周的場景越來越可愛。空曠的山野,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濕濕的清香,讓我感到飄飄然的,渾身上下都神清氣爽,充滿旺盛的生命力與無比的活力。

連續幾天,年輕媽媽都會在晚餐時,端著碗招呼我吃飯,從她語氣與溫和的動作中,慢慢發現她是慈祥的女人,於是,逐漸放下了警戒心,在她靠近木箱時,我也走向了木箱。

年輕媽媽把碗放在木箱,沒有離去,伸手招呼我,我慢慢靠近碗,低頭吃了起來。她彎下身子,伸手摸了我的頭,這種被撫摸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自從被丟包後,就沒有人再摸過我的頭了,我流下了眼淚。

微微抬起頭,從年輕媽媽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善良。我沒有離開,繼續沉醉在被摸頭時的幸福感。一瞬間,我決定在這裡住下來了。年輕媽媽看我吃飽了,伸出雙手抱我,我竟然連逃跑的意願都沒有,也沒有反抗。她抱著我,轉身走進傢俱行,有人對著我喊著──沒錯,是馬爾濟斯,怎麼會出現在我們家?

我也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在這裡,說來說去應該是緣分吧?我如此想著。

近距離看到她們歡喜的笑容,我猜想自己應該是找到可以過下半輩子的溫暖的家了。之後,這群人開始在我脖子上找吊牌,想查出我的身分。擔心我可能是迷路了,主人會很著急,要趕快送還給主人,但我脖子沒有懸掛吊牌。在年輕媽媽的女兒陪伴下,決定先送我去洗澡與剪毛。抵達寵物店時,年輕的老闆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說──很少看過那麼髒的馬爾濟斯,多久沒洗澡了?

年輕媽媽笑了笑,沒有回話。

我被送到剪毛檯上,老闆抓著剪毛機,把我身上的長毛剔除,這種剪毛的動作,我還印象深刻,之前女主人也常把我送進寵物店洗澡跟剪毛,這些流程我都非常熟悉,甚至知道只剪毛時,不小心扯痛肌膚的那種疼,忍一忍就過去了。

毛剪短後,送進澡盆沖洗、吹乾,頓時感覺精神異常清爽。當我再次與年輕媽媽碰面時,她幾乎認不出我來了,驚呼──我現在才知道是公的?

年輕的寵物店老闆拿出一個我沒見過的機器,在我身上來回掃了幾遍,抬起頭看了年輕媽媽說──身上沒有晶片。我身上沒有晶片,也就是說我沒有身分,飼養我的人,都可以是我的主人。年輕媽媽笑得很開心,將我緊緊抱在懷裡,寵物店老闆看到我重新找到幸福的模樣,也不自覺笑了。

在返回傢俱行的路上,年輕媽媽與女兒商議著幫我取個名字。之前的主人叫我──來福,但我不喜歡這個名子,因為很容易讓我想起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女兒嘴裡嘀嘀咕咕念著──圓圓、哈利、小白、錢錢……多多;叫多多好了,錢多多福氣多多……

年輕媽媽點頭同意,嘴角泛出笑容,於是,我有了新的名字──多多,也有了新的生活,我找到了一個新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