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佳樺 圖/簡昌達
老家藥鋪生意時旺時淡,外婆和大阿伯除了曬藥、秤料、熬製外,也兼農忙。農事結束,大阿伯取根長壽菸,指尖星火讓他垮垂的肩頸又抖擻起來。
大阿伯神似七O年代島上夯劇《天眼》中的刑警之一——陳應龍,但身形更削瘦,裸在木屐外的腳背似枯乾樹根。他常在空曠的稻埕上吐霧,瞇起的細眼如下弦月,見我出現便招呼幫忙去村口柑仔店買包長壽,「賰個錢攏予你買喙食物件。」說話間,往我手裡塞錢。鄉下多半穿木屐,我叩咚地奔往店裡,櫃台上擺放的長壽菸盒色澤肖似來路兩側的金黃稻穗。
常見大阿伯在吞吐的霧中忽隱忽現,我舔著跑腿費買來的冰棒,大阿伯是神燈裡隨著白菸出現的許願精靈吧,縱使他時常皺眉,鬱鬱不樂。
我稍大一點,媽媽才微微透露家族事務。老家附近年輕一輩的鄰居時興看西醫,幾顆藥丸便迅速治癒傷風感冒;中藥十天半月才顯效果,有些病情,中醫師的外公希望病患服用水藥,濃度比藥粉高,效果較佳。我寒暑假時曾幫忙顧爐火,煉丹童子般按耐性子在熱氣噗嗤的陶鍋邊守候,外婆叮嚀:先以大火滾沸,等藥材一透出味道,瓦斯立刻轉成寐寐啊火,務必將三碗水熬成一碗暗褐濃汁,方法錯誤及時間長短,均影響成效。
水藥熬製近一小時。那時沒有手機,漫畫我都熟爛於心,時間真是難熬。有些藥材筋骨堅韌,久煮不爛,個性剛硬地無法與周遭合,錯覺看了一部播放半小時以上的電影,劇情卻絲毫沒有進展。幾次我偷懶全程大火快煮,鍋內的水變得淺淺、清清,沒有吃進藥材味道,彷彿在Youtube點選谷阿莫「五分鐘看完一部電影」,角色、內容、場景畫面快速流過,無法深刻銘記。
然而年輕人怎麼有空煮水藥?要上班的他們有耐心等待病情緩緩痊癒嗎?我後來才略懂大阿伯的表情,藥鋪是過氣明星,縱有風光的過去,也被崛起的西式診所取代。家族其他伯叔、晚輩紛紛到大城謀生,身為長子的大阿伯是要讓老店轉型,或是就此隱退?
那時老家點菸是用番仔火(火柴)摩擦盒子,這差事我常主動攬下,那可是模擬鑽木取火的良機。大阿伯有時在薄霧後方陪我下棋,有時打發我自己玩,向來話少的他吐出白雲望向天空,不知想些什麼,一圈圈白霧會不會是他的說與不說?
我回鎮上就讀升學導向的學校後,較少回鄉探親,再回去多半是過年或者探病。許久後聽說大阿伯重病,年餘未癒,媽媽要我專注即將來臨的聯考就好。又隔一陣子適逢過年,全家返鄉探視,極枯瘦的大阿伯看到我,拿出鈔票,「企買一包長壽。」我記得他是肺部病變,必須戒菸。
聯考日子迫近,我反覆看著紅極一時的黑道電影《英雄本色》藉此紓壓,周潤發油頭後梳、戴墨鏡、長風衣,手中的鈔票突然竄升灼灼火苗,瞬間點燃了嘴角叼的菸。我想起那個落寞身影,在白霧後方灰濛濛,菸似地愈來愈短,而指間的火光熒熒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