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從借故事的人到說故事的人

■范俊奇

借故事的人

其實到現在還是——從別人身上借故事,漸漸變成我書寫的一種方式。或者也可以說,我總是先徹底沉淪在別人的故事,然後才通過書寫,慢慢攀上別人眉眼上的鋼索,借別人的故事,完成某成程度上的自我救贖。

也因此,從一開始我就承認,書寫《鏤空與浮雕》的因由很簡單——我貪,貪那些我沒有被分派到,並且一直在覬覦著的,明星和名家們斑斕而多彩的人生。加上我特別喜歡木心先生說的,「人如果只有一生,未免太寒愴」。而這一句話,就像被誰扭開了半邊門,有光從門後隱隱透出,我於是好奇伸頭探視,然後對自己說,是的,「一生太短,一生只演一個角色太委屈——」如果可以藉文字喬裝成另外一個人,扮演一個自己完全生分的角色,那該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

要是我可以等到有那麼一天,立在和不懷好意的歲月遙遙對望的峭壁上,看著繁華落盡,看著鵝飛水靜,看著自己處身在「一塊跟別人借來的場景」,訕訕地和另一個自己相遇,我想我應該會擱下一句,「早就猜到你會在這裡」——也許只有我知道,這塊跟別人借來的場景,每一塊都奇巧,每一塊都瑰麗,每一塊都神秘,並且每一塊都在啟動我書寫的動機,而那個動機就是,如果能夠潛入陌生的場景,如果能夠剽竊別人的際遇,然後肆無忌憚地來去自如,痛快地活一遍最想活成的自己,並且在《鏤空》那一群風流人物的流離歲月之際,分叉出一條「一本是想像,一半是實驗」的劇場,再以文字作為煙幕,讓自己在別人建構起來的人生,尋幽探秘,我想,就算這一生夠不著的夢想已經撒腿狂奔,就算前半生回不來的年歲遍地狼藉,我依然會活得比誰都高興。

甚至我也時常想像自己懂得腹術語,用詭異的方式說話方式,在文字裡故弄玄虛,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讓大家以為聲音來自另一個與我有一大段距離並且互不相干的人,而其實我是在利用他們的分身和化身,混淆視聽,替我掩護我真正想說的,也替我圓滿我認真嚮往的,卻始終抵達不了的人生。

而在影像的晃動和文字的段落上,這一些閃亮的明星、孤僻的畫家、美麗的模特、沉潛的作家,他們詭秘的氣質以及異於尋常的背景,還有顛沛跌宕的經歷,總會強烈地觸動我某一條交接神經,抽動我對他們的各種想像。也因為這樣,我喜歡破折號多過句號,喜歡錯閃多過定格,喜歡波光粼粼多過塵埃落定,並且已經不自覺地把這些喜歡,變成書寫的一種習性——藉這些我執意鏤空與浮雕的人物,發展成掉落在散文的鋪陳以外,偶爾更接近小說的故事。

每個人的人生,其實都是分裂的。誰都有裂開來的縫隙和豁口,只是有些人比較幸運,他們富有,他們美麗,他們才華洋溢,他們終其一生,用他們的富有和美麗,還有他們的才華洋溢來掩蓋裂口,而我只是碰巧喜歡沿著他們的裂口散步,偶爾往上攀爬,偶爾朝內探索,看看裂口背後是不是真的綠草如茵,是不是真的小河淌水,然後參照他們細緻的生活線條,來修正我自己粗糙的人生理念。

而《鏤空與浮雕》從第一到第三部,所浮雕的九十位對象,所鏤空的九十段情境,在原意上,我只是藉由文字的牽引,和我喜歡的人物或隔空對話,面對面虛擬敘舊,並且大膽地假設在某些情境的處置上,我根本已經閃身潛入當時的事發現場,而我猜想、推測和書寫的,其實更接近後來他們被記錄下來的。就好像,我想要探索和真正感興趣的,並不是他們對生命的執行,而是這一截人生完成之後,他們停下來,背著光,叨一根菸,我在他們掛下來的表情和垂下來的眼簾裡,看見了一些什麼?

——餘溫比光芒重要。痕跡比經歷重要。這是我一直相信的。生命必須等到它完全靜默下來,接近結束的時候,才傳達得出它們最誠懇的告訴。我們習慣在別人的故事裡航行,卻從來沒有在自己的孤獨裏好好紮營,而書寫,無論成品如何,已經在某程度上彌補了這一份虧欠,都是自己給自己至痛快的懲罰,也都是自己替自己脫胎換骨的修行。欣慰的是,或鏤空或浮雕,其實都是切割歲月的動作,都是穿行在人世間,色彩與溫度的歷險。

說故事的人

我曾經說過,文字是因果,讀的人和寫的人,甚至被書寫的那一個人,都有一定的夙緣。而身在南洋,我們基本上都是文字的遊牧民族,書寫是一種思想上的偷渡,如果沒有台灣懇摯的接納和包容,也催生不了一連三部《鏤空與浮雕》的推出,讓我在被鏤空的生命當中,繼續浮雕人物背後的故事曲線,並且我必須讓自己記得,這三部書,全都是在全球近乎停擺以致人心難免惶惶直至世界就算慢慢復甦慢慢解封但也很有可能永遠回不到昔日常態的疫患期間完成——於是在意義上,等於給我自己拋下了一支鐵錨,在述說別人故事的過程,識穿生命的種種無奈和種種可能,也穩定我在疫期和大家所經歷的,一樣的焦慮和抑郁。

敘述別人的故事,有時候是解放自己,有時候是牢套過去,都是相當危險的事——從2020至2023年,同步推出三部台灣版(有鹿文化)和馬來西亞版(有人出版社)《鏤空與浮雕》系列,以散文的形式,書寫風流人物背後的破敗與繁華,而我最大的收獲是,漸漸在頻頻穿梭於別人的人生並且仔細講述別人的故事當兒,明白了下來——如果要書寫一則難免一再被講述的故事,除了剪接與轉折,除了介入與分叉,對當事人的尊重與實誠,才是完成一篇人物散文最動人的鋪陳。

所以我總刻意埋下線索去營造去鋪陳,讓所書寫的人物,與圍繞在他身邊的另一些人,有一種情感上的重疊,以及際遇上的呼應。甚至,我喜歡退開幾步,看著他們彼此之間有一種惺惺相惜,有一種在相忘於江湖之前——牽扯出來的那麼一小段相濡以沫。我也喜歡窺探每個不同的人,他們背後的繁華與荒涼,以及他們在人世間的繽紛與寂寥,然後用文字做造型,重新激活他們鈣化了的人生,換一個我終究覺得其實更靠近他們、也更適合他們的——生命的造型。

我一直在強調,《鏤空與浮雕》不是在寫明星傳記,也不是在為名人們另立新傳,而是以散文為基礎,至於細節上的延伸,則是通過我的好奇、想像和猜測,然後以一種實驗性的寫法,將部分的場景虛構化,將他們的生活情節小說化,加強散文創作的開闊與迂迴。對於散文的自由性和包容度,我一直深信不疑,它基本上可以是一則短篇小說,每一篇,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而不僅僅是一個人物的側寫。所以我特別喜歡通過一些小小的新聞或瑣瑣碎碎的花邊去認識一個人,只要懂得過濾、辨識、篩選和消化,然後善用這一些看似瑣碎的小花邊,它們常常會讓書寫的人物更立體更豐盛,也讓沿著他們身上攀附的情節,更枝繁葉茂。尤其是我相信,無論我和那些明星和名人們的身分有多麼懸殊,甚至和他們之間是多麼的素昧平生,很多人性化的生命內容和人生經歷,其實都是大同小異的,也其實都是殊途同歸的。比如愛恨情仇的糾纏,比如親情的牽絆,比如對生命的妥協和對命運的無奈,都是大家同樣沒有辦法不去面對不去承受不去排著隊等著被摧毀的。

所以在說故事的過程,我再怎麼迷戀的明星、仰慕的名人、欽佩的文人,基本上也都只是一塊素材,我只是鏤空他們的流離歲月,進而浮雕他們的眉眼鋼索,從沒有粉碎或篡改他們人生的意圖。我既是旁觀者,也是介入者,借用一種雙向手法,用文字,享受我替他們架構起來的畫面和情節,也用文字,建立起我喜歡的氛圍感和戲劇感——當然,前提是不能侵犯他們的生活,更不能冒犯他們的尊嚴。甚至有時候,我一次又一次讓自己以不同的方式,切入他們的生活,猜想他們在面對這樣的情境這樣的考驗,到底會有什麼樣的情緒上的驚濤駭浪?到底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上的義無反顧?歲月是不斷進行中的刪減練習,我一直都還在學習。恰好是這一群風流人物的經歷,豐富了我的人生閱歷。在偶爾的電光與火石之間,我不否認,我在書寫他們的同時,也是在側寫我自己,我只是捻熄了光源,隱身其間,盡量不讓大家發現而已。

每個人的人生,都免不了被親近的或不相干的人誤讀。誤讀是社交的必須,也是彼此探索的樂趣。而這一種必須,主要來自距離。我崇尚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距離表示禮貌,也表示彼此之間因此保存了光與暗的對比,更預留了互相美化和淡化的餘地。

就好像鏤空一個人,是回過頭去看他走過的路,用我自己調校的目光,也許偏駁,也許袒護,去追索情節的種種可能,然後在浮雕一個人跌宕起伏的人世之後,我更喜歡一個人靜靜重溫,那種湧上來的,逕自環顧,漸有淚光的感觸。因此我在這一群人的故事裡,興許加入了我對不同切面的人生懷抱的想像和期許,然後歲月訇然倒地,我們這一群圍觀的人,終必一齊往後退開去,以便見證那麼樣一個閃亮而傳奇的人物和他背後那麼一個磅礡的時代,如何卓然而立,如何以適切的角度和溫度被記錄被敘述。

我常常認為,書寫這回事情,氛圍比主題重要,韻味比邏輯重要,怎麼說一個故事,也遠遠比說什麼故事重要。我喜歡文字的韻味,我喜歡訓練自己懂得在文句與文句之間,停頓、遲疑、隱遁,然後出其不意地在華麗的拼字遊戲中,優雅佈陣。

就好像當我書寫我愛戀的人物,在浮雕他的個性之前,我喜歡先鏤空他的背景,並且放大一切細節——因為細節,永遠是連接一個故事的關節。身邊的人怎麼圓滿他,周遭的事怎麼潰敗他,有時候,你只要彎下腰撿起一顆他被運命扯脫然後滾進溝渠裡的鈕扣,其實就足夠解釋人物的內心結構。所以我喜歡在人物的眉眼底下埋下線索,這樣才能刺激我每一次的探索。尤其是你根本沒有機會和已經離世的人再進行任何對談聽他辯護的時候,那就讓他在上映過的生命場景再迴光返照一次,或乾脆吸口氣,主動趨前去,解開他上衣的第一粒鈕扣,讓裸裎的文字,乍洩他年輕時的春光,很多時候這就是我的腦嗎啡,就是促使我繼續興致勃勃書寫的睪酮素——書寫,本來就應該是可以容忍作者任性而為的事。生活已經百般無奈,又何必在文字的創作裡步步為營,委曲求全?而透過散文說故事,是我最合身的外套。是我公事包裡,一小盒裹著整顆杏仁的黑巧克力。也是我最樂此不疲的,因為不願意抽掉愛,所以不得不繼續承受痛的——文字的救贖。

 范俊奇(Fabian Fom)簡介  

出生於馬來西亞北部吉打州。新聞系出身。25年雜誌人。前後當過三本女性時尚雜誌(婦女雜誌、新潮雜志、VMag雜誌)和一本男性時尚雜誌(馬來西亞版men’s uno)主編。曾任香港皇冠出版社駐馬來西亞出版經理,馬來西亞收費電視台中文組品牌企劃經理。現為全職專欄作者,文案策劃。

因前雜誌人背景,多傾向於城市與時尚書寫。多次訪問國際名牌時尚設計師,高端腕表設計師及品牌總裁,好萊塢及港台明星,超模與名人。

專欄散見馬來西亞各報章(星洲日報,南洋商報,中國報),雜誌(風華,都會佳人,女友)及網媒,書寫類別包括:時尚∕生活∕人物∕旅遊文學∕愛情小品∕文學創作。

受邀為臺灣網媒up media,臺灣時尚設計師Isabelle溫慶珠旗下時尚季刊撰寫專欄。

作品曾多次收錄於台、港、馬、新文學合集,著有《鏤空與浮雕》系列(三本,台灣/馬來西亞版/中國版),散文集《天涯太遠,先到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