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之外 花嫁妝

展一世華容
文/林佳樺 圖/張秀燕

新娘化妝師的費用不便宜,幾位親友只好託我幫忙,為踏上紅毯之前的她們梳頭盤髮、在臉上打好底色,拍抹紅暈,畫眉刷睫,慎重地抹上唇彩——那裡即將印下對未來的承諾。

妝扮好的主角耀眼極了,然而每個奪目的成品這瞬間是完美的,下一秒也許便脫妝掉粉,大喜日,我是繞著新娘轉,陪她走完一日行程。為了凸顯曲線,多數禮服採無袖、低領設計,材質有薄紗、緞面,這些質料不太吸汗,加上束腰托胸的剪裁,即使婚宴訂在冬天,敬酒、答謝、聊天等儀式幾番輪替,臉上很難不冒熱氣。我要機伶地觀察「臉色」,在新娘下場換另一套禮服時快速幫忙補妝,讓新娘的美成為新人與眾人記憶中的永恆。

美非常抽象,往往新娘「想要的」,和我妝點後「成為的」,是有些距離。一位新娘曾拿著雜誌上的造型,希望長髮不要盤起,要捲成波浪大捲,額際別上花冠,但六月燠熱天,肩後長髮與額際花環容易使肌膚與臉妝泛出油花。有位新娘要求前額吹成膨鬆瀏海,假睫毛款式指定極夜黑的濃密扇型,復刻漫畫中的少女,然而褥暑天的婚宴,精心吹整過的瀏海到了送客時分,多半已成為糾結黏膩的昆蟲觸鬚。

婚宴依傳統,新娘須換三套禮服。有位新娘是親戚,要求第一套婚紗具有皇家宮廷感,第二套禮服走高貴路線,最後送客服是可愛風。我打開衣櫃,吊掛的禮服儘是低胸露背開叉,裙擺是魚尾、亮片。我苦惱如何高貴?怎麼可愛?但新娘是主,加上兩家平時互動密切,我的審美觀被壓在聲音最底端。

另一位新娘是好友,崇尚素顏,排斥妝感,因此我的堅持與妥協展開了拉鋸。新娘臉上沒有眼影眼線假睫毛來提升眉眼的深邃,不見口紅修飾唇部周遭的亮度與線條,一旦穿上緞面或綴有亮珠的薄紗禮服、戴上珍珠或金鍊,五官極有可能扁平成淡色的背景,成為禮服的配角。最後我默默地幫她打了一層最輕薄透氣的粉底。幸好五官底子好的人,濃妝或淡?都不太會出錯。

該妝不妝是問題,妝了卻妝不像,更是麻煩。曾聽這一行的前輩談起許多新娘會要求「把妝化得像某位明星」,新娘們願望中的「像」與化妝師費心的「化」,有時反倒是「不像化」。前輩聊到曾經歷的衝突,新娘換上晚娘面孔諷刺:「好的化妝師讓人上天堂,差的讓人想撞牆。」前輩則反擊對方需要的是整型醫師。

我不知天高地厚接受親友拜託、扛起新娘化妝師任務後,體認到我與婚宴女主角的腦中對於「妝容」是映著不同的影象。好看與否很難被量化,沒有固定標準,端賴個人的美學素養。若新娘眼睛圓,我會在上眼尾拉長眼線,讓眼神清純中帶點魅惑;臉瘦而顴骨高,則用淺色眼影強調眼下具有甜美感的臥蠶,頰側刷上粉色腮紅,營造臉頰的膨潤感。有些氣質獨特的新娘,韻味是顯現在彩妝之外。

新娘化妝師的工作充滿挑戰,每次的客戶不同,需求不一。深知新娘的美妝是一生難得的回憶,若有缺憾,難再修補,因此婚禮前幾週,我必須與對方密切溝通,也得抽空向我的美睫美髮師上幾堂彩妝課,拜託姐姐出借臉蛋讓我勤加練習,只為了在婚禮當天展現我的亮麗創作。

最辛苦的一次是早上五點多,我拉著百物齊備的滾輪化妝箱到府上妝,準備九點的迎娶。一道道化妝手續完成後,我陪同新娘去新郎家,見證了一如化妝過程的繁複,一道一道按照禮儀的迎親儀式。下午抵達結婚會場,我再度幫新娘補妝、變化髮型。新娘忙到左臉直貼手機,頭轉東撇西,我則不斷彎身,在時間與臉上的縫隙中幫她完妝。換第二套禮服時,休息室只有新娘、她姐姐,和我,新娘此時卸下白天高聳僵直的肩膀,抱怨一天的委屈,我沉默,用最美的妝容試圖緩解她的疲憊與情緒。

一整天,新娘和我跑著全馬馬拉松,抵達終點,新娘贏得親友一致的掌聲,掌聲的回音,也響在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