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瑞田
一九六三年,我讀小學六年級時,王銀章老師指導我參加《教育雜誌》舉辦的徵文比賽得了第三名,這是鄉下小學第一次有學生參加校外比賽得獎,校長利用早上升旗時間代替《教育雜誌社》頒獎,獎品有獎狀、一打六角桿皮頭香水鉛筆、一本黑色封面上了透明膠膜的六十四開國語字典。
我抱著獎品回到教室後,班上同學就圍過來我的桌邊看獎品,因為他們不曾看過這款筆桿頂端帶有橡皮擦及濃濃香氣的鉛筆,也沒見過黑色封面發亮的國語字典。王老師說,香水鉛筆是外國進口的,很難買到。
我把未拆開的整打鉛筆讓班上同學們輪流聞嗅沁入心肺的香味,他們都羨慕的說:「嗯,好香」;有一位同學用台語說:「喔!香貢拱!」旁邊另一位同學大聲叫:「你說台語,罰錢!罰錢!」其他同學齊聲解圍說:「我沒聽到!」
放學回家,爸媽都很高興,爸爸要我送給弟弟和妹妹各一枝香水鉛筆,讓他們分享我的榮耀。
我對香水鉛筆也很珍惜,把鉛筆屑收集起來,當做「禮物」,送給跟我感情比較好的同學,讓他們放進鉛筆盒裡散發香氣。
我很珍惜剩餘的十枝香水鉛筆,只有在作文課或自己練習寫作時才拿出來使用,因為那股濃濃的香氣能讓我的靈感源源不絕。
不過,我給弟弟和妹妹的香水鉛筆,他們很快就剩下一小截,又來向我要,我再給他們各一枝,要他們珍惜,多用普通鉛筆書寫,因為我不會再給他們了,那是我的獎品啊!
四、五○年代,兒童讀物非常匱乏,知名的有芝麻開門的《天方夜譚》、《白雪公主》,以及《漫畫週刊》、《漫畫大王》,小學生都十分沉迷。小學畢業那年暑假,鄰居大哥借我《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三本家喻戶曉的古典小說名著,以及《薜仁貴征東》、《羅通掃北》、《薛剛反唐》、《火燒紅蓮寺》四本繡像章回小說,這些大人的讀物比較艱深,書中有許多我不認識的字或不懂的詞,我就翻查那本黑色《國語字典》;我把新認識的字詞,用香水鉛筆記在筆記本,成為我閱讀與寫作的養料。
初中二年級暑假時,我偶然看到國語日報少年版在徵稿,我就用香水鉛筆寫了一篇〈一的神秘〉,戰戰兢兢的投稿,期待了兩個月之後,收到一張面額十八元的郵局劃撥匯票,才知道被錄用刊登了。不過,為了領取十八元稿費,我去刻了一枚二十八元的牛角印章。從此,寫作成為我最大的興趣,,稿費也都用牛角印章去領取。
一九六六年,我初中畢業,考上師專,一年級上學期加入「兒童文學研究社」,開始接觸兒童文學創作;起初,我用剩下半截的最後一枝香水鉛筆寫作,後來學長告訴我投稿時要用鋼筆或原子筆書寫,我才不再依賴香水鉛筆找尋靈感。不過,如果香水鉛筆用完了,我也很難買到,因為香水鉛筆是進口貨,我曾經去大型文具店尋寶,都空手而回。
一直到一九七二年,台灣的鉛筆廠開始製造圓桿皮頭香水鉛筆,一時風靡了全台灣,大人小孩都喜歡筆桿上的小天使圖案,以及特有的香水味。
一九七三年我當兵退伍後,到高雄離島偏遠的漁村小學服務,發現那裡的小學生並不知道香水鉛筆這種產品,於是,我去市區買了幾打香水鉛筆,當做獎品,凡是學業或行為表現優良的小朋友,我就送他一枝香水鉛筆,那班小朋友變得守秩序又用功讀書。
一九七六年,我改調到市區學校,發現小朋友正在流行使用自動鉛筆,香水鉛筆只是備品。某日上作文課時,有一位小朋友在聞嗅手中的香水鉛筆,我走過去問他:「你聞到什麼味道?」
「很像我媽媽的香水味道?」
「那是什麼樣的香味呢」
「嗯!」小朋友說:「茉莉花香。」
我拿起他的香水鉛筆在鼻前,深吸了一口氣,直覺味道是玫瑰花香,我說:「真的很香!」
小朋友靦腆的笑了,握著香水鉛筆埋頭寫作。
一九七九年,台美斷交,掀起了移民潮,學校有六位服務滿二十五年的老師,辦理退休準備移民。有親友在國外的,就移民去親友所在的國家;國外沒有親友的,就透過仲介,移民去阿根廷、巴拉圭、烏拉圭這些中美洲國家。
有一位跟我同姓,大我將近二十歲的同事阿光,他曾經拿族譜跟我家的族譜比對,說我大他一輩,私底下都叫我阿叔,我被他叫得很不自在,他也趕上這波移民潮,在一九八○年帶著妻子兒女成功移民到阿根廷。不過,阿光也不想在阿根廷坐吃山空,計畫去那裡做小生意,移民仲介建議他開文具、玩具店,專賣台灣、日本的特色文具與玩具,所以他在出國之前就找了報關行,幫他辦理後續的出口事宜。而他的文具中,台灣出產的小天使香水鉛筆成為熱賣品,他也成為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大盤商,短期間就賺了不少錢。
但是,阿光萬萬沒想到他眼中的賺錢,其實是通貨膨脹;一九八○年他移民到阿根廷時,最大面額貨幣是一萬比索,到了一九八一年底,是一百萬比索,短短一年多,通貨膨脹率高達百分之六百,他的財富貶值為原來的六分之一,更令他不安的是店裡堆積如山的香水鉛筆滯銷了,而且賣一枝賠一枝。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日,阿根廷與英國發生福克蘭島主權爭奪戰,雖然六月十四日戰爭就結束了,阿根廷大敗;戰爭只有兩個月,阿根廷的經濟狀況卻持續動盪,通貨繼續膨脹。
阿光批發出去的香水鉛筆滯銷,不僅收不到貨款,有的還被退貨。有的商家陳列貨品沒有維護,積了塵土;有的被太陽曝曬,不但褪了顏色,香味也消失了;退回來的香水鉛筆或文具,品相大部分不佳,只能折價讓售。
眼看阿根廷總體經濟崩壞嚴重,阿光決定放棄阿根廷市場,轉進鄰國烏拉圭首都蒙特維多。當時烏拉圭是台灣的邦交國,台灣人申請移民並不困難,但阿光的問題在一整台廂形卡車的文具與玩具,必須經過海關課稅,尤其香水鉛筆被視為奢侈品,被課了重稅,阿光當初在阿根廷進口文具和玩具時,已經繳過一次關稅,來烏拉圭又繳一次,雙重課稅,使得物品成本再度增加,售價若訂得太高,市場不易接受,也沒有競爭力。阿光苦思對策,把包裝有瑕疵的香水鉛筆送給鄰近小學,轉贈給家境貧窮的學生,但是那些家境好的學生,並沒有聞香而來購買,因為早先移民來烏拉圭首都蒙特維多的台灣人,有人聽了移民仲介的建議,早一年就由台灣進口香水鉛筆佔有市場,價格也比阿光便宜。
阿光沒有辦法,只好削價出清,換取資金,改賣五金用品,可是,由於語言不靈光,溝通有困難,當地居民很少來買他的商品。他的生意越來越侵蝕老本。
阿光面臨的不僅是生意無起色,他的一對兒女本來在台灣讀小學,由於不懂西班牙語,在學校受到歧視,而有拒學症。幾經思考,他於一九八六年「移民」回台灣;他們帶回四大行李箱,裡面只有個人的衣物及盥洗用具的四只大行李箱,每個人還背了一個裝了烏拉圭特產的大背包;阿光的背包裡面,還放了兩打繞了半個地球的香水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