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森 圖/簡世哲
新月海濱的路途上,我們轉進前往隧道的入口處。
一棟建築物走進眼中,查看訊息的我和A都忙著趕上時間,回頭時正好瞥見牆上大面積塗鴉。先是如菸的支狀物,輪廓突然清晰。我驚訝地說:「是鄂蘭!」並且往後退了幾步。為了更加清楚那些密密麻麻如字跡的磚瓦,而它們確實是一篇節錄。
從他的遺稿中收錄最後重要幾篇的反覆提問,集成《Thinking Without a Banister》(不倚著欄杆思考)一書。談論黑暗時代群像時,鄂蘭總是圍繞著某種神秘的「光」,去描寫他所傾心嚮往的人,一種仍在努力堅持著重要事物──信念──而凝視同時代人的剪影。如果深讀他的任一本書,也會發現那相同纏繞之處遠遠不離開人性,這麼說是簡略許多,但鄂蘭毫不羞澀於直指著人的內心運作,掙扎、疙瘩、舒坦或者其他。
這巨大塗鴉躺立在入口處,彷彿在困窘經驗中給出的純粹暗示:一個重新理解的過程。
這個夏日所以炎熱,已經不再只是肌膚之間的摩擦和乾渴,顯然地,待在生活中的我,默默地來到了新的匯集處。只是十分難耐,調整姿態的時候,意味著抒展緊繃的局部肉體,那樣鮮於去按耐的刺激。像壓著水面的手指,一不小心就會深入過多而穿透張力。
我待站在路上將這面牆的文字讀完,如此,接收完這突如其來的靜默,另一種命令。
鄂蘭寫(我用我腦海內想像的聲音,一段直覺的翻譯):「而能夠產生權力的唯一不可缺少的物質因素是人們共同的生活。僅僅當人們緊密地生活在一起,乃至於始終存在於行動的潛力時,權力才因此能被保留在他們的手中,因而城市的基礎,作為所有西方政治組織(制度)的城邦典範,其如實是權力在物質上最為重要的先決條件。」
(The only indispensable material factor in the generation of power is the living together of people. Only where men live so close together that the potentialities of action are always present can power remain with them, and the foundation of cities, which as city-states have remained paradigmatic for all Western political organisation, is indeed the most important material prerequisite for power.)
A緊催促著,趕上火車。回家,回家。我們快走,渡過不長也不短的隧道,天色已經完全黯淡,持續有音樂迴盪在這拱形空間裡。說不上來這是什麼。
人的條件,這念頭閃現而停留。
除了這是屬於它的出處,這也將是這時代重新思考的去處。我細細地想起關於理解本身的事物,理解的本能。始終認為文學、藝術、哲學不能背離人的所在核心,儘管涉及道德處境的難題,然而,一旦失去繼續探索的意願,對於過去及其未來的一切連繫,我們不得不只能說:如此就太過可惜了。
正因這些涉及美的事物同時也正涉及倫理本身,是人在其中,猶如重晶石的疊加、細密而複雜。不是因為如此,我們才喜愛文學和所需的思想嗎。
美學即倫理學。這不無道理。
一如在以往寫的散文裡不停地環繞且探尋的事物,我感到這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們極常態地敘想某些問題毫無關聯,或者無所意義,又在另些地方囫圇感到完全相似。匆促辨識,匆促地判斷和給出答案,一個具有代表性的謎底。不,不,我們應該反覆(縱然可能出於單純的困惑),不厭其煩地,給自己餘地和時間。
然後它將再次回歸到那個總是凡常,然而重要的自我警醒。真真切切地:我所看重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