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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睿
白日與黑暗的臨界點,課後校園內,寧靜優美。伴隨著Ivy聊及離婚單身個資,我們三人走下語言教學大樓。秋末晚霞從天邊撒落前方步道,橘橙霞光朦朧照著我和Fiona愉悅的臉,卻在水泥地上,獨留一個漸層陰暗的黑框。
Ivy忽停下,望著黑框,她的眼神突顛覆笑意說:「小三跟我長得很像……。」「哦~肯定妳的魅力難擋,連他外頭找的女人也要跟妳一樣……。」我邊走邊不經意回應。
「不! 她是,我——的——小——妹!」Ivy斬釘截鐵字字分明地說,時間剎時凝結。Fiona一聲尖叫,回音撞擊遠方空谷,彈盪穿透而來。我們身體劇烈搖晃,立馬被尖叫喊聲吸進天外黑洞。
三人從天空自由落體急速墜落,踉蹌摔進不遠處、濃密樹林內庭園小屋。學校是都會郊區的私立貴族雙語小學,餐廳主要做接送家長和學生生意,夜間清冷。有兩女一男靠著湧進的白月光坐定窗邊。老闆靈魂半透明,提供《哈利波特》電影場景的打卡角落,有魔法杖、分類帽、貓頭鷹等。空間裡迴盪著周杰倫。
我將跌破的眼鏡擦淨戴上,Ivy是這學期新來的英文老師,我和認識多年不婚的Fiona、早計畫談話投契的三人擇日聚會。不意倆個驚駭靈魂卻毫無預設,撞擊Ivy的時空穿越,直視她的裸裎。
穿著時尚品味的Ivy,身材勻稱白皙、外型可愛日本女人風,絕不像被前夫和自己小三親妹陷計離婚的怨婦。〈夜的第七章〉前奏優雅悠緩,提琴聲後,懸疑響起,rap含糊說唱著「1983年小巷,12月晴朗……。」Ivy開始美其名我們陪伴她的敘事治療。
所有戀情初始,都是穠麗無瑕的。Ivy國中畢業後被父母單獨送至南洋念書,和男友相識相戀高中三年。高中畢業後訂婚結婚,兩人不過18歲,那是小三妹妹第一次看到姊夫。其實Ivy過往也不常和小妹相處,小妹出生時,爸媽事業忙碌,從小被送給嬸婆帶;甚至不知為何,小學還曾住宿同學家好幾年。
曾聽家人說,小妹國高中時校裙就穿得超短,出門更酷愛穿緊身上衣讓胸部高聳,娟雅笑容透著清豔。但沒有任何跡象預期,正值情思啟竇、年僅十二歲小妹,也許對甫成熟帥氣姊夫過度崇拜,將他視為情愛探索的最佳典範,竟在數年後伴隨女性十八歲身體的成熟,膽敢解放洶湧情欲,且攀越倫理高牆,衝撞傳統社會不倫禁忌。
倆人十年相守的美好歲月,有多少深刻甘醇,其後就有多少殘酷謊言。小妹前來東南亞學習美語,同住一起後,一切慢慢摧毀。
難道,一切都要怪姊姊,不該基於悲憫,替爸媽補償照顧親妹,接納妹妹在異地同住?三人命運就此糾葛混亂,是否真應驗那句「歷史從來都是由一連串巧合錯誤累積而成?」
看對眼的孤男寡女,倆人獨處一定衍生問題。從最初妹妹要上課購物,其後志不在讀書,意欲非法尋找打工契機,最終在一家華人牙醫診所擔任行政助理。如此在陌生城市裡奔走,姊夫自得開車接送。
只是隱隱有些感覺,為何那些日子,每逢大家歡聚,酒後妹妹必哀戚哭泣。原來執意愛上姊夫,愛情在眼簾前若即若離漂浮,關不住的慾望只能在心底翻攪,是多麼抑鬱痛苦。
小妹上班沒多久,就辭職說想跟從商的姊夫一起工作。小妹未來前,兩人高中畢業就已結婚;其後Ivy延續校園生活,一路唸完大學和碩士。男人則只唸完大二就輟學。後男人不要Ivy碩畢後出去工作,就讓她守著公婆送的中古小別墅,蒔花種草、養狗養貓、逛街買衣。
男人雖憑藉父母從商的優渥資源,長期在異地商場孤軍奮鬥,但突有小姨子同進同出跟著,何樂而不為?倆人就此越來越濃黏,甚且喜愛一起做飯。Ivy沒有生育、過著唸書優游主婦生活,平日男人常在外應酬吃晚飯,只負責照顧寵物和將家裡打理整潔。較少進廚房的她,雖也想改變,但男人又再度不要她插手。
老公和小妹的曖昧情愫期經過發酵,正式釀出。妹妹開始在姊夫面前,謊造莫須有罪名說姊姊欺負她,並常故意找藉口吵架。Ivy已可感覺此時老公對小妹已經比對她還好,雖則她不斷提醒老公,妹妹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了。而妹妹竟然警告姊姊不要跟他們一起出去。彷彿Ivy是多餘的,她倆才是天經地義的一對。
進入三人荒謬混亂期,彼此就像生物界共生的生命體,命運互相傾軋咬合。姊姊和姊夫共伐的小船,擠上妹妹,船身不勝負荷翻覆破裂,三人在苦海浮沉。失控驚悚的不倫情節登場,男人可以要求長達數星期晚上三人一起睡覺,某次男人意外受傷,直接指名要妹妹幫他洗頭擦臉部傷口。終於趁著回台灣之際,小妹狠狠留下和姊夫放肆談情說愛的甜蜜錄音,要姊姊聽好。
〈夜的第七章〉音樂驟然停止。窗邊較年輕女子突然站起來大聲說話,男人一臉苦笑拉她坐下,他們好像在爭執。發現那兩個女子和Ivy手機裡的相片超像,根本年輕時Ivy和她小妹。小妹又一貫悲傷啜泣伎倆,Ivy生氣地跟男人大吵一架,男人道歉懺悔完,卻只跟Ivy說:「看妳想怎麼樣都可以……。」妹妹從此搬出。Ivy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見到她。
Ivy最初只想跟男人離婚,但打電話回台,父母親勸告離婚切勿一時衝動。她只好忍住,獨自開車在異鄉街道晃盪數天。在街角椰樹月光下,深夜回眸,竟茫然不知何去何從。無力的趴在方向盤上,她大聲痛徹哭泣。婚後只是一直唸書不曾出外工作,不知道若自己離婚後要去哪裡,哪裡還有親人?
日子開始進入荒原擺渡期。男人說目前合資的股東老闆,要他一大早去外地打高爾夫球應酬,一星期有三天無法回家。男人有時回家也會感性抱著Ivy哭,對於和小姨是否切割,自然說的全是謊言。幾次無法圓說,男人竟然刻意緘默不敢多說,畢竟謊言說太多,自己當然不復記憶。
Ivy心裡想離婚卻也盼望男人可以回頭,日日在家,唯有時間相伴。那鐘擺來回滴答聲響,總讓她悄悄發想,小三妹妹和自己男人在一起燕好的節奏,她究竟如何精彩,或者放蕩?而偷情沉淪之後,倆人究竟誰得先為自我良心贖罪?
為什麼男人外遇不是外面沒有血緣不相干的女人,讓她可以在摩鐵捉姦在床提告,甚或街頭開罵扭打?
而時間似乎嘆息或嘲弄,只是守著她這善良的姊姊,所有邪惡報復念頭在腦海輪轉,最終回到六歲時,看見爸媽抱著早產的小妹,從醫院住滿保溫箱回來。那粉紅臉蛋,睜著小小眼睛看她,不斷來回磨騰Ivy起伏的心思。
其實妹妹在外早已懷孕生子,私生子日漸長大,需報戶口上學。男人說想去泰國睡棺改運俾利生意興旺,前提得單身。所以希望辦假離婚,說了整整三年,Ivy被迫答應。但也得在台灣離婚,他才能再婚。第二次竟然藉口官司纏身,怕連累Ivy。最終又騙Ivy說要跟老闆回台考察商務,其實是帶小姨與孩子回台結婚入籍。
終於他們一家三口出現在家人前,看著已經該念幼稚園的私生子,兄弟姊妹震驚萬分,趕緊打電話給在南洋的Ivy。
Ivy整個人崩潰抱頭痛哭,淚如雨下。這些年守住的時光耗損了,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寂寞束縛的蛹,期待絢爛希望的翼,此時卻蛻變成一隻落入陷阱的獵物,身體悲痛癱軟在地板上掙扎。我和Fiona驚嚇看著她。突然傳來「硿隆!」巨大聲響,我和Fiona倆人身體一樣遭到碰撞,三人從九又四分之三月台,大力彈落回前方櫃台。困惑我們究竟去了哪裡?是跟隨時光機和Ivy去了南洋後10年?
那爭吵的兩女一男早已消失,或者根本沒有這三人?透明人老闆早趴在桌上累癱。或者我們去了什麼巫蠱之旅?世間怎會有如此狠心的親妹前夫?
Ivy低著頭輕聲說,最痛苦的日子過去,太陽依舊升起。千萬不值得為他們尋死,只能浴火重生。帶著傷痛與恨,回到台灣娘家,痛苦猶存,透過上課考證照努力釋放。
「天亮了!」Ivy 看著窗外,緩緩說。而窗外陽光絢麗,〈以父之名〉音樂正唱著:「我們每個人都有罪……脆弱時間到,我們一起來禱告。」
我思忖起Ivy小妹的行為,是否也源自幼年長期和父母手足家庭天倫疏離,留下某些記憶傷痕的荒謬投射?
收拾心境,我們走出庭園小屋。從樹梢間隙抬頭,白雲高遠悠悠,一片翁鬱蒼翠神秘樹林,風吹過,似乎輕聲嘆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