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嘉佑八年的那場雪

■侯國平

大宋嘉佑八年冬,在梁山腳下,時逢暮冬天氣,彤雲密佈,朔風緊起,紛紛揚揚下著漫天大雪。但見枕溪靠湖的一個酒家,被雪漫漫的壓著,銀迷草含,玉映茅簷,數十株老樹杈椏,三五處小窗關閉。疏荊籬落,渾如膩粉輕鋪,黃土繞牆,卻似鉛華布就,千團柳絮飄幕幕,萬片鵝毛舞酒旗。

面對如此雪景,東京80萬禁軍教頭林沖,卻沒有一點閒情逸致,詩情畫意,有的只是愁腸百結,撫掌長歎。

因為此時此刻,他已不是東京80萬禁軍教頭,也不是滄州草料場的看守老軍,而是犯下人命四處逃亡的社會閒雜人員。

林沖獨坐南山酒店,喝了幾杯酒,悶上心來,驀然想起,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好不快活。誰知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紋了面,直斷送到這裡,害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

真的很寂寞,遠離繁華都市,四處奔波流浪,望著漫天大雪,來時的腳印已被掩埋,林沖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他真後悔在五嶽廟內那一拳沒有打下去,當他扳將過來,認得是本管高俅的衙內時,先自手軟了,自古怕管不怕官,林沖也一樣。那衙內喊道,林沖幹你甚事,你來多管。原來高衙內不曉得這美女是林沖的妻子,若曉得時也沒這場事。眾閑漢見狀,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認得多有衝撞。林沖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衙內,眾閑漢勸了林沖,哄著衙內出廟上馬去了。

林沖太能忍了,有點像江西萬年的李佩霞。說到底還是在乎教頭這份工作,而這份工作又在頂頭上司高俅的腳尖上,說踢就踢了。就業形勢很難,研究生都不好找工作,林沖不想下崗,所以能忍就忍,委曲求全,沒想到卻種下了禍根。

如果當時林沖一拳打下去,把高衙內打個滿臉開花,那結果會怎樣呢?也許高衙內會知難而退,再也不能做非分之想。即使高俅知道了這事,也會做一下官樣文章,誇讚打得好,是見義勇為的好榜樣。

但這只是假設,時光是不會倒流的。

窗外的大雪還在下,南山酒店裡客人寥寥,林沖獨坐桌頭,乘著酒興,向那白粉牆上寫下了幾句詩: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東。

但凡落難的英雄,總是不屈不撓,對未來充滿希望。這是我們能看到的林沖唯一的文學作品,算不上精品,馬馬虎虎,比賈淺淺寫的好。林沖後來上了梁山,在反擊王倫的鬥爭中,他批評王倫是個不及第的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在他看來,要做山大王,光會念社論,離了稿子就結巴不行,必須有點真才實學才可以。像武松那樣,只會在粉牆上寫下,殺人者,武松也,是當不了山寨之主的。

即使走到人生低谷處,還要抬頭仰望天空,林沖是真英雄。

一邊喝酒,一邊觀雪,林沖的腦海裡浮現出草料場的熊熊大火,刮刮雜雜地燒著,但見雪欺火勢,草助火威。偏愁草上有風,更訝雪中送炭。

林沖拿了花槍卻待開門來救火,卻聽見外面有人說話,三個人,差撥、陸虞侯和富安,一個是差人,一個是秘書,一個是朋友,是高俅派來害林沖的,這三個愚蠢透頂的傢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明明草廳已經倒塌,如果林衝壓在其中,過了幾個時辰必死無疑,那就是天災人禍了。這三個蠢貨偏要再放上一把火,既燒掉了國家財產,又擔當了殺人罪名,你說笨不笨?是這三個蠢貨讓林衝動了殺念,下定決心上梁山去。

林沖從此不再委曲求全,苟且偷生,走上了一條落草為寇的路。他知道路在何方,因為懷裡揣著柴進的介紹信,那就是梁山。但他不知道前進的路上會遇到什麼,因為眼前是漫天大雪,滿地皆白。

大宋嘉佑八年那一場雪,下得轟轟烈烈,蔚為壯觀,通往前方的路,白茫茫一片。

那一夜,林沖是枕著雪花入眠的,雞鳴茅店,雪壓小舟。明天,會是雪停日出的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