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驄
面對太平洋,陽光燦爛,海水湛藍,一個半月狀海灣的潮水浪打著一片沙灘,向左內縮便是海濱步道,再內縮便是土地,土地上開著黃色的油菜花,在風中婀娜,令人心曠神怡。在這個面積只有一千六百公頃土地的小鎮上,住著約一萬二千位居民,白人居多,中南美來的移民次之,在一百個人中內華人只有五位。生活在這裡的富人,大多是開農場,開餐館,開觀光民宿旅館,開高爾富球場;沒有一技之長的窮人,多般是來打工的,也是非法入境人的庇護所。
邵純立夫婦來自大陸東北,是滿漢兩族的混血,前者是身材壯碩的硬漢,後者是小巧玲瓏,柔情似水的女人。他們經人蛇的安排自美國舊金山偷偷地上岸,並被介紹到此地一家中國餐館打工:男的做幫廚,女的做侍應生。餐館供給他們中晚兩餐,開始時沒什麼工資,僅是試用而已。兩星期後,見他們在工作上尚可,工資按沒有身分的移民發給,就是這樣的錢在他們心目中也是大錢。他們最盼望的事是:每個月頭一領到工資,即去銀行匯錢接濟父母親跟一個女兒。
這家中式餐館名叫聚友軒,有點水滸傳裡梁山泊的味道,宋江是號召響馬造朝庭的反,此餐館老闆王大洋卻抱著救己救人的胸襟,只要是不缺胳臂不缺腿,身強力壯的偷渡客,一旦被介紹進來即識他為家人,大家一起打拚,立足異邦。這個餐館規模不小,若賣滿了桌位約可達一百位客人,故用了十幾位人手。邵純立原本是在鄉村務農,服完兵役後又回到鄉村,接觸到的皆是大自然,如今卻置身於烈火炙慹的爐灶邊,烤得一直發毛,再加上懷疑心重,漸於大廚貌合神離:
「兄弟啊!不是教過你怎樣切這樣的菜了嗎?你看你切的這些怎能下鍋?」
「兄弟啊!不是教過你怎樣切這樣的肉了嗎?你看這些肉的形狀,上桌時多礙眼!條不是條,塊不是塊!」邵純立連忙說:
「對不起,請再給我一點時間練習,我一定會切到你們的滿意度為止。」話雖是這麼說,心裡卻很難受,轉過頭來咕嚕說:「他媽的,這是什麼樣的鳥氣!菜肉切不好,客人吃的開心就好!」
大廚們可能打了小報告,他下班時,老闆給了他一個大白眼。那天晚上他失眠了,琢磨著那白眼後面的意義,該不是:「走人吧!這裡不是養爺處!」翻了一個身又想到:「不會吧!如不稱職,可以被改派去洗碗盤,或被改派做雜役,至少有碗飯吃!」想到這又想到那,就這樣折騰到了天亮,睡不到二小時,已到了上班時間,走至飯店門口時,低著頭,哈著腰,夾著尾巴,並避免與老闆目光接觸,一溜煙的走進了廚房。
無獨有偶的老婆也碰上了麻煩。她年輕他八、九歲,瓜子臉上有一對杏仁眼,不笑已很好看,一笑起來,風情便在餐館內擴散,有些男同事有事無事的來搭訕,連長期的顧客看到她右手持著茶壼,左手拿著菜單走來,也喜不自勝。其中有一位四十幾的人特別喜歡她的服務,吃罷,喝罷,結賬時給她不菲的小費,她除驚喜外,警告自己千萬不能做出逾矩的事,若誤入歧途,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先生,更對不起遠在天邊的女兒。
萬聖節期間,她與先生也要入鄉隨俗一番,也想去南瓜園買幾個南瓜擺在家裡應應景。大大小小的南瓜比比皆是,最大的有幾百公斤,最小的有的不到一公斤,有特殊模樣的即雕刻成各種臉:男鬼,女鬼,骷髏頭。他們在一條充滿黃橙橙的南瓜藝術街上,挑選了幾個放在車上後就去逛玉米草迷宮,鬼屋及小小動物園。坐上遊園敞篷小火車時,突然發現前一個車廂,有一個被壓低的大盤帽在那裡轉來轉去,並不時地將帽沿拉起來,露出一對狡猾的眼晴,盯著邵純立的老婆凝視,笑意明顯,正在納悶:「這會是誰?」 他覺得他的大腿剌痛,低下頭,見他老婆不停的滾眼珠,「噢!我明白了,原來是擺闊的那小廝!」
邵純立又犯了懷疑的毛病,夜裡睡不著,起床兩三次到衛生間,不是去撒尿,是為了走動走動消消這鳥氣:「他媽的!換個環境怎樣?這樣做就是釜底抽薪,一勞永逸!」 半月灣位於舊金山市以南約三十五英里處,介於聖馬刁郡之間,來這地方一日遊的觀光客甚夥,大家頂著加州的大太陽,在沙灘上走走,在潮水裡弄一弄潮,看看海上的落日,肩胛痠了,骨頭硬了,需要按摩按摩解除疲憊,為老婆安排在按摩院內工作他覺得很適宜;自己身強力壯,去養蘑菇的農埸申請工作是一條途徑。主意已定,如釋重荷,在熟睡的老婆額頭上來了一記吻。
他與她老婆先後離開了餐館,開始了另一段新生活。他初到蘑菇農場時,養蘑菇的知識有限,僅知道:蘑菇係孢子繁殖,需放在陰涼處,需人不時地去查看,該添加水時方能加水,加多了水蘑菇就會爛。他接觸到的雖大多數是華裔,以肢體語言也結識了幾位講西班牙語的阿米夠。日子久了,他懷疑華裔的經理勾結外人或者他的同黨在農場裡搞小圈圈。他也懷疑他的工作時數也被減,工作到下午二點無預警的被告知:
「今日埸內沒什麼工作可以做了,你可以回家了。」經理對著正在清理垃圾的他說。
「奇怪!那他,他,他,他,他為什麼能待在這裡繼續工作?還有這幾位阿米夠?」他指著他問。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要輪流著公休!現在蘑菇市埸不景氣!」經理不耐煩的回答邵純立歪著頭,看著天,彆著一肚子的氣,不小心咕嚕出他的口頭襌:「他媽的!」
「什麼媽呀!你在說我呀,是不是?」
「不!不!我在說我媽,生下來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回到家裡,老婆還在上班,一室寂然,坐在椅子上,他越想越有氣:「他媽的!我正在接受不公平的待遇!」但是,他又想到再換一個工作也不是那麼容易,當下必須忍氣,不然的話,在半月灣那還有適合他這不會講英語的人之工作?老婆回家來了,他好像見到了救星,她還沒坐下來,他立刻滔滔不絕地訴說他今日之遭遇,老婆聽了他的故事後長嘆一口氣,拉著他的手說:「再忍一忍吧!等積夠了錢,我們就打道回府!長久的生活在別人的屋簷下,仰人鼻息,總不是辦法!」「嗯!只好如此,忍!忍!忍!」他雙臂張開,把老婆摟在懷裡:「我這一輩子就是為了妳!」
那夜老婆入睡後,他在床上翻來翻去,於是,他起身站在窗後透透氣,外面出奇的黑,突然看見有一個火團燃燒過來,火光中,經理的,他的,他的,他的,他的,他的及阿米夠的臉在他面前呈現,並對著他訕笑,耳旁又響起那幾句話:「他們是他們,你是你,要輪流著公休!現在蘑菇市場不景氣!」他趕緊定了定神,睜大眼晴,並用手捶胸,那火光瞬間就消失在黑夜裡,難道這是幻覺不成?他問著自己。翌日,他吃過早餐後,無精打彩的去上班,心想今日應不會被早辭退,多工作幾個小時,就會多幾個小時的工資。
蘑菇種類甚多,此農埸養的是小白蘑菇,猴頭菇,蠔菇等。將它們的菇種栽在裝有濕木屑內或濕乾草的袋子內就能產生菌絲體,然後就發芽自我繁殖。農場面積很大,養菇棚眾多,且擺養蘑菇袋的木架有好幾層,要一一的去檢查著實不易,邵純立被分配到的棚數很多,不得不將中午休息的時間縮短,吃完午飯,得趕緊回到蘑菇棚趕進度。但那些與他同身分的工人看起來皆悠閒,並對他說:「你這樣努力,是不是想得到這月份的模範工?」
被告知提前下班的是他,忙得要命的也是他,他懷疑經理給他小鞋穿,也懷疑他受到同工的排斥,「他媽的,士可殺,不可辱!」不由己的怒火中燒,並下了決心要給他們一個好看,警告,警告就好。這天是晴時多雲偶陣雨,就像他心理上的轉折,他大剌刺地站在經理面前及眾同工的面前數落他們的不義。想不到的他的聲音奇大,更想不到眾人的嗆聲更大,這下把他怒了,好像發瘋了一般,掏出手槍對準他們射擊,並大聲說:「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結果是七死,二受傷。及時趕來的警察以現行犯將他逮捕。這一槍擊案震驚了全國,立刻為半月灣蒙上了陰影,不僅沒有了觀光客,連居民也生活在惶惶不安之中,向來被稱為乖乖牌的華裔移民也犯殺人案,簡直是不可思議。開庭時,邵純立稱他自己患有精神病,他自己做了什麼毫不知悉。
半月灣的海水依然是湛藍的,陽光依然是燦爛的,油菜花依然是婀娜多姿的,但它患了憂鬱症,憂鬱的抬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