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閃爍的佛理和禪思──試析周公的詩〈第九種風〉

■向明

「佛教現代詩」是臺灣女詩人敻虹居士所提議的一個新課題,但以現代詩方式表徵佛家思想,或寫修行心得者,周夢蝶應是第一人。早在五十多年前,周夢蝶的《孤獨國》諸詩中即屢屢閃爍著佛理和禪思,然並非刻意為之,也並非全系他親近佛典後的心得透露,而是他得之於心的觸發和感悟。周公認為「佛者覺也」,詩是他心靈之境的自覺流露,他的詩一直到而今的九十有三歲,佛理和禪思仍是他詩的最大特色。

周夢蝶的詩〈第九種風〉發表於1984年十一月的臺灣《聯合文學》創刊號,詩長連引句共四十八行,己收入周氏詩集《第十三朵白菊花》。對於「第九種風」的解釋,除了在此詩前周公所引「大智度論」,認為第九種風即是「憂、喜、苦、樂、利、衰、稱、譏」八風外的「慈悲」.也有經文稱八風為「衰、利、毀、譽、稱、譏、苦、樂」,認此四順四達,能動物情,也將「慈悲」稱作第九種風。八風者煽動人心之八事也,而「慈悲」的解釋是「愛憐多慈,惻愴曰悲」,乃八風之外唯一渡人之風也,故第九種風亦可稱作「愛憐惻愴」之風。

這首詩分為五節,每節各以「那人在海的漩渦裡坐著……」一句來引導,這是一種非比尋常的刻意安排。那人是什麼人?為什麼會選擇在海的漩渦裡坐著,風險中坐著?這種種存疑逗引我們去追索,發現事實上那人即我、即你、即他,是周夢蝶自己,也是每一個在塵海中茫然無主的眾生,大家都是處在鼓惑人心的風險漩渦中,接受人間的歷練,當然也極盼「慈悲」的接引,這應是周公寫〈第九種風〉的初衷。

在各節所呈現的繁複意象,五花八門的場景中,充斥著世間各種興滅繼絕的熱鬧喧騰,近的遠的,鹹的澀的,睫下挾著沒掩飾的蛇鞭,眉間點著小而亮紅痣的女色。大寂寞中行為滅頂的城市,有煙有火就有的相依相惜的親情,和淚眼斷發鼎鑊荊棘的刺傷。空中的鳥跡,哭泣的露珠,過眼的雲煙,風於風和不風於風的都對著那在海的漩渦裡坐著的那人,像高高舉起的浪頭,百般的挑逗,百般的引誘,百般的翻攪,無非是一種試煉,無非是大智與諸惑的拔河,無非是佛心與凡心的大對決。

周夢蝶雖有心托缽,但當展翅欲飛之際,卻又忍不住回首紅塵,有著難以脫身的糾葛,造成他理想與情感的對立,冷與熱的相互抗拒,處此風險漩渦中,那裡去找迷津的指點,何處可得智慧的接引?所以他的詩在此表現得非常錯綜曲折,讀來絕無法立即明白通曉,必須細心的從字裡行間透露出來的玄機,去體悟一個修行者歷練尋思的苦衷。就此詩言,最後一段作者似乎有故意破題,讓人在迷惑中一窺堂奧的意思。他說「君知否?終有一日。喔!這種種不同面目的風∕都將嬋娟為文光的皓月。」也許這是指終將修到慈悲愛憐的惻愴,定慧等持的最高境界吧!他便功德圓滿的找到那渡人的「第九種風」了。

錄〈第九種風〉第四大段:

那人在海的漩渦裏坐著——

在迢迢的燭影深處有一雙淚眼
在沉沉的熱灰河畔有一縷斷發
呼號生於鼎鑊
呻呤來自荊棘
而欲逃離這景象這景象的灼傷是絕絕  不可能的  !
恒河是你﹔不可說不可說恒河之水之  沙也是你。
不必說飛,己在百千億劫的雲外。
誰出誰沒?涉過來涉過去又涉過來的
空中鳥跡。第幾次的扶搖?
鷺鷥又回到雪嶺的白夜裏了!
曾在娑羅雙樹下哭泣過的一群露珠
又閃耀在千草的葉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