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半的女人

■水晶

村上春樹一部短篇,寫春日四月,某個晴朗早晨,遇見100%的女孩。

百分百女孩,穿著並不多麼入時,也不見得怎樣美麗;但之於文中主角,她正是如此的完整、純粹。我一直理所當然地肯認自己的純粹,不曾想,走入這個醫院之前、之後,我將不再完整,成為一半的女人。

 

*

再回診時,又見到草坪前華蓋亭亭的老榕樹,老榕枝幹不高,厚葉像含著慈藹,親切地垂下,伸手可觸,翠茵投下它淡淡的影子。晨時飛雨浥輕塵,洗盡昨夜憂傷,凝露的草色,朝輝映耀下,爍閃柔和光芒。王維曾經描摹的,該就是這樣的潤綠吧?

雖才一大早,醫院裡滿是人潮,比市場還要擾攘忙碌。簇擁推擠的人群來去,很難想像這裏面有大半以上是病人。鬧哄哄——不過,那只是表象,無數真實的「無常」,都在這裡上演。死,與生。

網路上有個人寂寞指數評比: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火鍋……,我一個人住院,不知道是排居哪一等級?

其實波濤早已暗湧,我只是無力去面對。可究竟躲不過。左下腹尖銳刺痛,像兇猛惡獸,猝不及防襲來;下腹痛絞、引帶胃的痙攣,使我簌簌顫抖。蜷在街旁,額前冷汗涔涔而下,呼吸都彷彿停擺。我必須奮力拾起僅存的殘餘力氣,下達指令:「吸~呼~吸~呼~」,方能持續,活著。

我住進了婦產科病房。

醫院果然忙碌,隔壁床,我的鄰友,以幾乎一日一換的速度川流變動。這天,旁床是約莫60歲的大姊。身形可說是腴胖的,人病著,躺在病院也不可能有什麼倩麗衣飾與細緻妝容。然而,她真甜美。即使銀髮滿頭,遮不住那雙愛笑眼睛的神采。

「妳一個人住院,沒人陪妳來啊?」她問。

我輕輕「嗯」了一聲。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告訴我喔。這是我先生,今晚我兒子也會來。」她朝我理解地點點頭。

我又輕輕「嗯」了一聲。害羞了三秒,再趕緊補上一句:「謝謝妳!」

醫生交待,手術前須服用兩回瀉藥,入院時,我完全不知健保病房竟沒有提供衛生紙。推動著點滴瓶,二十小時內,我在頻繁來回難算清多少次的水瀉中度過……

說不上有多尷尬了,我向隔壁室友開口:

「對不起,我沒有力氣走到樓下便利商店,可不可以……」

「這小事嘛,整包都拿去。不夠再說。」「為什麼妳要吃瀉藥?我都不必吃耶!」

話聲語調,似小女孩的輕俏嬌憨,全無尖厲蜇人的鋒稜。我因之放下許多關於「一個人住院」的寂寞評考,和占用洗手間的忐忑。賈寶玉說的,女子嫁了人,怎地珍珠變作魚眼珠?可見得不定然是常態。

相詢彼此病況,大姊來刮除子宮肌瘤。她未訂病院餐食,總與丈夫手挽手到樓下用餐。相執之手,紡出一疋晶瑩絲網,將他倆溫柔裹覆。這澤光也覆罩了我。我想,對那位丈夫來說,她正是那位100%的女孩啊!我由衷祝福他們。

折騰人的水瀉之後,我躺臥手術檯。護理師邊向我核察基本資料,邊與同事絮談上週的宜蘭旅遊。術中不能帶隱形眼鏡,望出去,視界朦朧不真切,讓我很沒有安全感。

喂!你們要專心一點啊!這樣子閒聊好嗎?我心中嘀咕。

不行,我得想一些永恆運轉的事物,才能給我最深穩的支援。那麼……就選巴哈《郭德堡變奏曲》詠嘆調主題吧!顧爾德的彈奏。

寧靜與秩序,玄奧而邃遠,漂浮於暮藍藍廣漠宇宙,廓爾忘言。彷似無比孤獨,卻又蓄蘊生機。可腦中記憶之丘的樂聲,僅演奏了一小節,周遭就瞬間消音,我隨即被無邊的黝黯吞沒……

意識甦醒時,我是漂浮著,但,是漂浮在巨大鈍重的疼痛裡。

我彎彎手指,動動腳趾,確認自己還活著。也沒有因為手術失敗而變成植物人。謹慎地、緩緩睜開眼——術後恢復室的白色燈光,明亮而迷離。

全身力氣像被抽盡,顧爾德的琴音呢?我用想像力想繼續攀住宇宙星光的一角衣袂,可好像連這也做不到。

回進病房後,看護來了,輕言問我需要什麼?想吃什麼?我這才發現我是餓了。做電腦斷層前,禁食。服瀉藥期間,禁食。手術前晚,禁食。我應該已連續幾天未攝取足夠熱量。

「現在還不能吃東西喔,晚上6點以後才能夠吃點粥。」仙子般漂亮的護理師,身穿淺玫色制服外套,量體溫,款款叮嚀。

「我想吃熱熱的紅豆湯!」腹部割裂般痛楚,開刀失血的昏沈,我不太確定是否已把這句話化為真實語言。

命運的經緯,立體構築了來在身邊的事,與人。許多許多擦身而過,很可能都隱潛不可言傳的意義。就像《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The Five People You Meet in Heaven),這卷答案,有時在當下,有時須在久遠的未來,才能幡然醒悟。

此次入院,我摘除了單側卵巢與輸卵管。很幸運的,腫瘤是良性。

手術時媽媽在術房外的等待。親愛朋友撥給我的電話。妹妹雖不能到,但為我請了看護——年輕的看護,白皙安靜,術後不退的發燒中為我擦澡,吊掛點滴瓶的不便,仍細心為我更衣;國貿背景的她,我知道,必也有她的故事。醫護團隊鎮日進出奔忙。以及,幾乎只有一天緣分的室友們…… 這些忽而梭織於我周遭的緣聚。我非常感謝他們。

居住都市鬧區,樓下數分鐘步程就能買到各式吃食,我不曾使用過手機外送服務。沒想到這會兒真需要了。

霏霏細雨裏,白描輪廓咧嘴笑的熊貓,披著雨衣,送來了紅豆湯。

「水晶小姐嗎?這是您點的紅豆湯。」雖在雨中,外送人員如萌萌熊貓,開朗呵笑著。

「下雨了,吃一碗熱呼呼的紅豆湯正好。祝您用餐愉快!」熊貓朝我揮別,跨上機車離去。

揭開盒蓋,糯軟靡甜,蜜得剛剛好。啊!我終於,終於吃到紅豆湯!我感動得要哭了。

這份紅豆湯,像是我急病連月來的總結。是一盅溫暖的秘密。

村上春樹文中主角想對100%女孩說的故事,以「從前從前」開始,至「妳不覺得很悲哀嗎?」結束。然終究,男子並未把這些話說出口。終究,他讓那位女孩錯身而去。十多年光陰流去,他們不再是少年和少女,他們的聲音,也不再似昔往那般清澈了——回思起來,那不過像是一個未允諾的夢。

於天國重遇五位故舊的艾迪,本對沉重人世所有「躲不過」,怨忿難釋;直至肉身消殞,魂靈方始解悟生命給以他的答案。而懂得,是多麼地珍貴。崖深中開出花朵;承受與困絆,盡都有了份量。

我慶幸,自己至少不若艾迪那樣愚鈍。更慶幸,把埋藏的話語說出了口,沒讓我的百分百男孩,擦肩而過。

人生中數次,我亦曾墜墮命運的淵黯。如今,我成為一半的女人;我好希望,之於他,我仍是那個100%女孩——即使,他早已在我碰觸不到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