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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變好,還是變壞?

 ▉王鼎鈞
 這個題目,來自我和一位忘年之交對話。他問:災難來了,人會變好還是變壞?我躊躇了一下:你說好壞,什麼意思?「好壞就是善惡」。你說「變」,什麼意思?「平常不做壞事,現在也做。」
 我明白了。以前我相信,人本來無善無惡,起心動念有善有惡,道德修養教人存善去惡,善惡是一種選擇,好比放下橘子拿起梨。後來我相信善惡是一種距離,「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像水平儀的水銀,左右流動。先賢不是說改過遷善嗎,注意那個「遷」字,道德修養教人移動自己的位置,現在的網絡語言,說成「與惡的距離」,修辭新鮮,大紅特紅。你提出來的問題,應該是「災難來了,人與惡的距離近了、還是與善的距離近了?」
 我們的談話有背景,「新冠狀病毒」正在流行,患者天天增加,我們談話的時候,全球已有320萬人生病,24萬人因病死亡,我們居住的這個城市,平均每兩個人就知道有一個他們認識的人染疫而死。這種新病毒一時無藥可醫,目前只能預防,它改變了人的行為。舉個例子,預防病毒感染要戴口罩,人民大眾突然需要那麼多的口罩,任何國家平時都沒有這個生產量,有些地方完全買不到,有些地方還能買到,你的親戚朋友寄口罩來,你收不到,中途不知道哪個環節,有人把口罩沒收了,平時沒有人幹這種事情。這種事情不只發生在人與人之間,甚至發生在國與國之間,甲國的政府為了防疫,向乙國訂購了一大批口罩,口罩經過丙國,丙國的政府乾脆把這批貨物沒收了!
 說來也是老生常談,人都有私心,「私」是萬惡之源,一切政治理念、宗教信仰、價值標準、都教人去私。可是災難來了,災難是一種挑戰,為了打這一仗,人要收縮公心,先保全自己,猶如軍隊在劣勢作戰的時候收縮兵力,樹木在秋天落掉葉子,這就被迫移動中線,向惡傾斜,好比旱災,禾苗死了,雜草活著,魚蝦死了,蝗蟲繁殖。養老院裡,醫生護士集體棄職,有些老人竟然活活餓死了!平時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為了防疫,政府頒布了「限聚令」或是「禁足令,」教大家不要出門,盡量避免與人接觸,用手勢打招呼,用中國的拱手代替西式的握手。人人坐在家裡清算,有多少朋友就有多少牽掛,有多少親屬就有多少累贅。一家之中,該上班的不上班,該上學的不上學,不能到電影院開懷大笑或者到公園披襟當風,屋頂下人口密度增加矛盾也增加,於是「家暴」增加了,虐待動物的事增加了,專家預言,疫情消失以後,離婚的官司一定大量增加。
 結語:「疫情在考驗每一個人」,而人是不能考驗的。

 ▉程奇逢
 這個新冠肺炎來勢兇猛,把人類打個措手不及。每天千百萬人緊盯著不斷攀升的染病和死亡人數,表情錯愕又麻木。現在的數字只是過程,最後停下來的那個數字才會被載入歷史。
 都說「疫情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是的,居家禁足,遠程工作上學,前所未有。一定還有什麼別的東西也變了,我想的是人性中的某些東西。
 前幾天與朋友通微信,她正要去把家裡的一些口罩和防護服送給一個養老院裡的護士。這家養老院有八層樓,400個老人,平時有150個護士和護工在那裡工作。現在這400個老人中已有超過一半的人染病,隨著死亡人數的增加,一些護士和護工辭職,現在只剩110人在工作,護士與老人的口罩與防護設備都不足。朋友把她與護士微信的截圖發給我看。朋友說:你要小心,你還有孩子,還有家人。護士說:這麼多人辭職了,我們的壓力更大了。看著那些無助的老人,我怎麼可以走?我們風險是很大,一忙起來,防護的措施都來不及做全,只能衝上去。我不是不害怕,可我是護士,我有責任幫助這些可憐的老人。我讀了之後不禁對她肅然起敬。
 平時這150個護士護工一起工作,大家看起來沒有多大不同。災難降臨,她的愛心、善良、勇敢一下子被激發出來,她的選擇讓她向善的那端流動;與此同時,那些自私、不管老人死活的護士護工向逃避責任的惡的那端流動,災難改變了原來的平衡,災難也點亮了她心中善的光。
 其實,善也不必在與惡的博鬥中,在與惡的對比襯托中才能顯現,善在人性中本來就有,比如同情心。英國哲學家休謨說;「同情心是每個個體都具備的」,「同情心具有利他性」。災情期間人們捐錢捐物,已經退休的醫生護士又重回救人的前線,紐約市政府設立一些地點,免費發放食物,一些志願者給無法前來領取的老人病人送上門去。唐人街有幾家中餐廳,門口擺放免費盒飯,供人領取。
 3月27日晚七點整,紐約市民聚集在自家門前、陽台、窗口,向醫生護士、快遞員、警察、消防員、城市清潔工等抗疫一線人員鼓掌致敬。Clap Because We Care. 數萬人一起鼓掌、歡呼、吹口哨,有的敲著盤子、鍋底,聲音排山倒海,此起彼伏,迴響在高樓之間,街道之上,整個城市顯得如此溫馨。你的上下前後左右,都是和你一起歡呼的人,都是與你心意相通的人,那一刻,你會被深深感動。
 從那一天起,紐約鼓掌就未停止過,每天晚上七點,人們準時走上陽台,走到窗口,鼓掌、發出各種聲音,向別人感恩,與鄰人相互鼓勵。
 我喜歡「紐約七點鐘」,掌聲陣陣,遙相召喚,把人性中的善鼓出來,儘管我知道,有時人性還會露出它軟弱的那一面。

編按:此為王鼎鈞先生與友程奇逢先生構想,針對同一題目,各自書寫一篇千字文,並陳讀者。